《谁在收藏中国》是一部关于中国文物流失的百年纪实,书中展现了广为人知的敦煌壁画、龙门石雕、昭陵六骏等稀世珍宝被破坏、盗取的过程。
遇险
20世纪20年代的中国十分混乱。那时的中国西部,土匪和军阀四处横行。从河南到西安,需要行进7天。动身之前,华尔纳写道:“那里发生了6起谋杀,30起绑架,以及无数起持枪抢劫案。”当时,该省已经挤满了政府军队,准备随时反击。前途充满危险,促使杰恩在腰间绑了把自动左轮手枪。华尔纳和杰恩还目睹了3名五花大绑的囚犯被处决,他们的“3颗脑袋从3具不幸的躯干上滚落,士兵们则在旁边走来走去,等着有人前来收尸”。此时,华尔纳等美国人跋山涉水,穿越黑乎乎的泥地,抵达了甘肃省首府兰州。他们刚刚进入小旅馆门口,政府军士兵就攻击了他们的小型大篷车队。他们“接管了马车、车夫和骡子”,声称华尔纳一行“有军事目的”。华尔纳要求拜会当地负责官员或治安官,他嚷嚷道:“请你们记住,我以前是一头红发,我见过一些真正的大场面,知道没有任何事情会有好结果……我在省衙门口时,曾声嘶力竭高喊过,还送进去过我的名片。阁下在睡觉。好吧,请告诉阁下,该起床了。阁下在睡觉!好吧,告诉阁下,再过一分钟,一个外国鬼子会进去帮他穿衣戴帽。”过了5分钟,当地负责官员现身了。华尔纳一会儿威胁,一会儿甜言蜜语,还递过去吴佩孚元帅的一封信。“提到那个大名,那位官员的胳膊几乎立马短了一截。”结果是华尔纳如愿以偿,要回了自己的东西。
敦煌是华尔纳一行最后的目的地。路上,他们绕道去了趟位于戈壁滩中的黑水城遗址,“党项的黑城”。奥莱尔·斯坦因爵士确认,那里就是马可·波罗所说的额济齐纳。1908年,俄国探险家彼得·科兹洛夫曾发现了那座城池遗址,比斯坦因早了6年。根据斯坦因的描述,黑水城曾是佛教艺术中心,它的城墙仍屹立“在碎石戈壁滩上荒蛮之地,保存得相当完好。它的四周,环绕生长着柽柳灌木丛以及两条干枯的河道”。1226年,党项人臣服于蒙古人成吉思汗。然而仅一个世纪以后,明朝军队通过筑坝使河流改道,把黑水城夷为一片废墟,废弃了这座城。在福格艺术博物馆探险队抵达此地的十几年前,科兹洛夫和斯坦因发现,那里是一座佛教雕塑、手稿和彩绘文书的宝库。干燥的沙子有利于遗址的保护(目前那些文物保存在圣彼得堡、伦敦的博物馆和图书馆)。
华尔纳抵达黑水城。他凝神观望,四周一片荒凉,令人悲伤。被遗弃的黑水城遗址属于“超出我所有想象的美丽”。虽然黑水城遗址偏僻遥远,但华尔纳发现,斯坦因和科兹洛夫已“理清了每面城墙,掏空了每个尘封的小佛塔”。华尔纳的随行中,只有4名挖掘民工、1位向导和几匹骆驼。尽管如此,他们还是在那里发掘了10天,发现了一些佛教壁画碎片,一些黏土制成的小还愿佛塔,一个(华尔纳确信)时代为10世纪的精美铜镜,一些小泥塑和日用陶器。直到一场暴风雪不期而至,迫使他们停止了挖掘。
离开黑水城时,华尔纳和杰恩的向导迷了路,使他们的失望变成了灾难。感恩节夜里,杰恩的两脚冻伤。他从骆驼背上下来时摔倒在地,再也难以站立。华尔纳和王翻译花了3个小时,不停地用雪和油脂搓揉杰恩的双脚。然而杰恩还是昏厥了过去,他的双脚遍布水泡,两条腿肿到了膝盖,出现了发烧和感染。华尔纳害怕那是血液中毒,可能要截肢。探险队无法继续前行,他们派王翻译到前边找了一辆马车,把在睡袋里靠麻醉剂支撑的杰恩放到车上。经过长达10天的绕行,他们顶着寒风,穿越沿河地区冰雪覆盖的土地,终于抵达了甘州。在那里,他们向一位中国传教士医生咨询,给杰恩用了些消毒剂。
休息了16天后,华尔纳一行开始奔往肃州。在那里停留4天后,他们做出了一个“重大决定”。尽管杰恩意志坚定,但他还是连100米也走不了。因此,杰恩将返回北京,随行带着他们一路收集、储存的满满几马车战利品。华尔纳则继续向敦煌开拔,他的陪同有兼任秘书的王翻译、车夫和4匹小马。华尔纳和杰恩在安西的十字路口分手。华尔纳继续顺路南下,敦煌就在大约110公里外的沙漠深处。
盗取
1924年1月21日,华尔纳抵达敦煌。他发现那些佛教石窟,“比我所见过的任何绘画更加令人印象深刻”。但是,面对千佛洞中数以百计的绘画人物,华尔纳变得满心狐疑:“我不是化学家,也不是训练有素的绘画修复师,只是一名普通人。我要做的事情,似乎既会亵渎神灵,又不可能完成。”不管怎样,华尔纳当着王圆箓道士(卖给斯坦因和佩里奥特手稿的那位敦煌看护人)的面,把在胶水桶中浸泡过的布料覆盖到壁画墙上,等其干燥后实施揭取。他用那种方法,从敦煌6个洞窟中揭取了多块壁画。
华尔纳想到了德国人的所作所为。在给福格艺术博物馆的初步报告中,他宣称,那些壁画“是首批未遭锯痕严重破坏而揭取的壁画。毫无疑问,与迄今为止来到美国的任何中国绘画一样,它们具有同等审美价值和历史价值”。他描述了自己与王道士的心理战,结果都是他“放弃顾左右而言其他,单刀直入提出揭取壁画”。
天寒地冻,从洞窟墙上揭取壁画相当不易。华尔纳写道:“胶水总是在墙上冻结,而不是渗入壁画里面,即便我事先用热水把胶水摊薄了。未及把胶布摆放到适当位置,它已彻底冷却。总而言之,我的希望渺茫。”最后,华尔纳用毛毡和纸,将粘下壁画的胶布层层包裹,外面再用绳子捆绑。华尔纳在敦煌所有活动的费用,是向王道士捐赠150美元。“那只是一笔巨额小费,其中还包括了我们的食物、牲口草料,以及王道士对我进行的心灵引导服务。我考虑让福格艺术博物馆支付那笔心灵引导费,在我未去哈佛学院礼拜堂期间尤为如此。”
但是,华尔纳从敦煌带回的真正精华之作,是一尊一米高的唐代彩绘观音像。为了得到它,只得使用锤子,将其从基座上敲打下来。华尔纳回忆道,他们用了“5天时间,从早干到晚。而那5个夜晚,则是对自己所作所为绝望和悔恨交加之夜”。把那尊观音像装车前,华尔纳充满深情,用自己的内衣包裹塑像,以应对返回北京的18天旅程。“虽然我在返程时缺少内衣和袜子,”他在报告中写道,“但一想到那些东西在发挥作用,在使那尊塑像的肌肤鲜活光滑,以及颜料残片免遭损坏,我的内心就倍感温暖。”在质问了王道士及其助手,并“洗劫”了藏经洞后,华尔纳和他的翻译确认,那里再没有留下什么卷轴画或手稿了。于是,他们拔起营寨,打道回府。
对于自己转移艺术品的行为,华尔纳反复辩解:敦煌石窟难以到达,并且已经遭受破坏。19世纪,在民间起义中,敦煌石窟已经遭受破坏。斯坦因和佩里奥特两人都认为,敦煌的可移动文物,在伦敦和巴黎会更安全。他们预料,未来美国收藏家和博物馆研究员,也会以同样理由为自己辩护。在给妻子的一封信中,华尔纳哀叹道:“壁画上的人物或是眼睛被挖掉,或是脸上有深刻的划痕。一排排侍女从你身边走过,她们穿戴着华丽头饰,然而你却难以看到一个完整头像。在德高望重的众神中间,王位之上端坐着观音。在观音面前的地毯上,有一位可爱的跳舞女孩。整个画面布局精巧,却没有一个人物形象完整保存……在那些可爱面庞上面,胡乱涂画着(白)俄军队的番号。佛陀端坐,从他宣扬莲华经的口中,刻画出斯拉夫人的一些污言秽语。”
对于那些斯拉夫语涂鸦,华尔纳将其归罪于中国人对敦煌的漠不关心。他对一位朋友写道:“想到那些故意破坏行为的德行,我会毫不犹豫地把那里的所有壁画揭取得精光。有谁知道,何时中国军队会如白俄军队一样在那里驻扎?更糟糕的是,那里的动乱还会持续多久?再过二十年,敦煌将变得不值一看。”
尽管如此,在给哈佛大学校长和董事们的正式报告中,华尔纳对自己揭取壁画的事只字未提。在福格艺术博物馆,那些壁画被转移到丹尼尔·瓦尼·汤普森手里。他是福布斯的学生,也是一位文物保护专家。汤普森曾建议华尔纳使用一种“剥离技术”,即只从墙壁上剥离壁画表层。他本人曾在欧洲壁画上使用过那种方法。1974年,在接受一次访谈时,汤普森承认,他对敦煌壁画的修复尝试不算多么成功:“华尔纳没有使用又薄又弱的胶水。他使用的胶水很厚,几乎不可能处理。洞窟里面的墙壁很冷,胶水在上面很快结成了果冻状。”后来,文物保护专家桑奇塔·巴拉仓德兰引用了汤普森的报告。他提到了壁画《崇拜者半身像》等例子:“胶布变得异常松弛,没有粘下来任何色彩。只能说上面的色彩,要比预期的更少。”事实上,壁画中人物的面部已完全消失。一位舞者形象应是“最无希望修复”,它损坏得过于严重,难以进入福格艺术博物馆收藏。巴拉仓德兰曾两次尝试修复画面,试图将壁画色彩与胶布分离,无果而终。因为,壁画的“图像特征已被彻底破坏”。
在中国,华尔纳一直被视为盗贼。2004年,在敦煌举办的一个研讨会上,敦煌研究院院长樊锦诗要求归还从敦煌遗址拿走的所有文物。那似乎不大可能,因为它们已散落于世界各地的十几处收藏地。福格艺术博物馆坚持认为,他们曾为华尔纳的那些文物全额付款,并有发票作为证据。
华尔纳开展活动的时代与今天完全不同。在那个时代,外国人经历千辛万苦带走文物,并且对自身的行为有约定俗成的辩解理由:中国人不重视,并肆意破坏那些文物。具有讽刺意味的是,正是由于那些文物出现在西方收藏中,才推动了当今文物保护者们的倡议。这段有争议的历史最后有一个积极的结尾,1994年,国际敦煌项目启动了敦煌文物的数字化工作。目前,人们可通过在线网络接触内容广泛的资料,可搜寻数据库中的数千张照片。在6家博物馆和图书馆的参与合作下,该项目所记录的文物不仅包括敦煌千佛洞,还包括丝绸之路沿线的其他遗址。伦敦大英图书馆的文物保护修复专家,在温控设施内对敦煌手稿进行修复,将先辈遗留的背衬、糨糊和框架予以清除。
福格艺术博物馆的那些敦煌文物目前保存在哈佛大学的亚瑟·赛克勒博物馆。至于敦煌石窟,我们1995年参观时,羞愧的导游还是会对外国游客指出那些被揭取的壁画,在揭取壁画的地方,还保留着白色方形切块和发黑的胶水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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