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一度的日本放送协会(NHK)大戏“大河剧”即将结束了。今年的“大河剧”《真田丸》描述的是被称为“日本第一兵”的日本战国时期武将真田幸村的一生。日本的文化学者和辻哲郎在其《风土》一书中,认为日本民族的性格受列岛季风型气候的影响,在平日隐忍的恬静里暗藏着万丈波澜的战斗激情,但这股能量的释放也和超新星的爆发一样并不持久,在给人留下深刻印象后瞬间消逝,就像樱花的盛开和瞬间谢世一样。
大河剧《真田丸》海报
本剧的主人公真田信繁(幸村)之所以会成为在日本极有人气的悲剧英雄,正是因为他的生涯和这种刹那美学正好相符。喜欢历史的观众可能要问了,历史上的真田幸村真的像电视剧中所演那样:只差一步就干掉一统日本建立德川幕府的德川家康了吗?
真田信繁的真实形象
真田信繁一般以真田幸村知名,但这个名字只见于江户时代的各类战记文学作品,从不见于同时代的一手文件和书信,此人在大阪阵前的履历也是出人意料地平凡。他生于1567年,其父真田昌幸,只是十六世纪日本中部信浓地方(今长野县)的一个小豪族,但以擅长谋略著称,曾被其主君武田信玄喻为其一目,并以两次挫败江户幕府的创始者德川家康的大军而名扬天下。但是作为这样一个父亲的次子的信繁,在早年却并没有什么在台前活动的机会,长期在别家充任人质,固然他受到丰臣秀吉的提拔,得叙五位大夫之官,娶了秀吉重臣大谷吉继之女,领有一万九千石的知行,却也只是充任秀吉的近侍,未曾有甚显著的战功和事迹。
某电玩游戏中的青年真田信繁(幸村)形象
在1600年决定“天下”谁主的关原之战中,真田氏为保存自己,父子分属德川和石田两大阵营,昌幸和信繁投靠西军石田三成,而昌幸嫡子信之则属于德川家康。在这次战役中,真田昌幸成功地在其本领信浓上田拖住了德川的嫡系部队,但是因为关原主战场的失败,昌幸和信繁的奋战完全失去了意义。他们父子靠着真田信之向家康求情,勉强保得性命,被流放到今天的和歌山地区。父子两个就如同废人一样闭居在那里,靠着真田本家和和歌山藩主浅野氏的微薄救济,苟且度日。昌幸于1611年死去,信繁也因长期的不遇生活而未老先衰,按照他自己在家书里的说法,他已牙齿掉光,须发皆白,形同死灰槁木。
如果1614年德川家康和丰臣秀赖不曾撕下脸皮大动干戈的话,恐怕到了今天,专业学者都不会记得历史上会有过这样一个人。正因为大阪战役的爆发,缺兵少将的丰臣氏开始广招各路衣食无着的失业武士,他才得到了枯木逢春的机会,他受其旧主家秀赖之请,携其妻子进入大阪城,成为丰臣军的主将之一。
信繁会以怎样的策略,迎战排山倒海而来的二十万幕府军呢?
所谓的城外出击之计是良策吗?
据成书于宽文十二年(1672)的军记物语《难波战记》,在开战之前大阪丰臣方的军事会议中,真田信繁和后藤又兵卫主张积极战略,提出以一两万精兵前出到京都防备关东来敌的必争要地宇治和势多二地设防,烧桥毁舟,派遣细作到各军阵营散布各种流言。如此计划,关东方面将难于急渡,拖延时日,近国且不必说,若朝关西和九州方面派遣细作,报说关东方的难处,定会有诸侯变心。以寡势防大敌,应隔河设险而战。真田和后藤的意见得到了大多数人的赞成,但遭到幕府派进大阪的内间小幡景宪的诘难,最终未成。
此事的真实性我们且搁置不论,真田和后藤的作战能不能成立呢?
真田信繁(幸村)铜像
其实家康早就看到了这种可能性。他数年前对大阪周围的实施了一系列大名转封和城郭改建,就是为着防备大阪方的此类鱼死网破之举。就当时的形势而言,宇治、势多且不论,大阪方连突破到京都也是极其困难的事。要到达宇治、势多一线,势必要通过伏见、二条、膳所三处城郭,而这些地方都是家康在构筑大阪包围圈时进行重点改筑的据点,城防本来就十分坚固。其中膳所乃是德川谱代将领户田氏铁的封地,十月四日,该地又有三河西尾本多康俊所部进驻镇守,并不是一跺脚就能打得下来的薄弱环节。而最大的难点就是位于京都南方,挡在进京要道上的伏见城,该城系晚期丰臣政权的象征性政厅,更不可能是易与之所,该地早有家康异父弟松平定胜作为守将坐镇,在十月十四日,定胜之子、远江挂川藩主松平定行前来增援,彦根藩的井伊直孝部也进城守备,另外还从伊势方面调来了四百人的火枪队。在十六日,还有伊势桑名十万石的藩主本多忠政进入伏见城。这样,该城中的兵力在十五、十六日已经聚集过万了,伏见城在关原战役之际以鸟居元忠数千之众,就抵住了数万西军的十余天围攻,大阪方若不是倾力出动,只以一支一两万人的偏师,想必难以撼动这座坚城。出击战略等同纸上谈兵,可行性相当低。《难波战记》编上这样一大段,也无非是为了彰显真田信繁等浪人的果决气概。事实上有没有这样的议论,基于其出典的文献性质,非常可疑。
真田丸之战是怎么回事?
所谓的“大阪冬之阵”在1614年的11月中旬打响,经过木津川口、野田福岛、博劳渊、鴫野今福数次交锋,幕府军控制了大阪附近的洋面和河道,攻城战的重心转向城南的平原。大阪城北有水网天险,幕军不易遽攻,只有城南地势平坦,防守不易。大阪方面便在其东南角修出了一个突出外张的外郭,以作为阻挡幕府军进攻的防御据点,这就是所谓的“真田丸”。依据加贺藩参战人员描绘的《大阪真田丸加贺众进攻之图》,真田丸是一个巨大的半圆形外郭,堀底绕着栅栏,土垒上有一道板墙,其土垒倾斜长度为十二米、垂直高度则有十米,前方还有一道深达八九米的水堀。根据大阪方幸存老兵的回忆录,真田丸“在三面挖掘空壕,设置一重板墙,在板墙外头,空壕内和壕边设立三重栅栏,到处设立矢仓井楼,在板墙的腕木上铺木板,架成幅长七尺的走廊。”一个射击孔备有三支火枪,“铁炮密布到了没有缝隙的地步”。相传这是真田信繁自己的主意,但是根据《落穗集》的作者大道寺友山从大阪城内当年的知情人员的说法,想要在这里建造外郭的人实际是后藤又兵卫,真田信繁设法接手了这个工程,然后按照自己的想法完工。另外,实际防守该郭的并不只有真田信繁,也有原土佐(今高知县)国主大名长宗我部盛亲的部队。信繁的想法很简单,就是挑逗东军主动来攻,然后利用防御工事予以痛击。
真田丸之战示意图
在11月下旬前后,幕军在大阪城南布置攻城的工事,真田信繁在真田丸前一个叫做篠山的小高地上布置了诱敌部队,袭扰正在修建工事的加贺藩前田利常部队。十二月四日,篠山上的诱饵在成功痛击了前来报复的前田部队后缩回城内。前田军按捺不住怒火,在凌晨贸然进攻“真田丸”。藤堂高虎、松平忠直、井伊直孝诸部在得知前田的动作之后,也按捺不住,开始准备攻击,其中松平忠直和井伊直孝争先靠近城郭,在拂晓前也抵达了外堀边,他们不等命令,也开始拆篱笆,越壕沟。攻城部队一心只想抢功,连避弹用的竹把和铁盾等防具也未及携带,并且也无暇去摸清守方的防御配置。在晨雾消散以后,布满了真田丸外堀的幕府军就成了火器和弓箭的活靶子。根据日本耶稣会1615年年报的记载:
“(幕府军)士兵都觉得一切会顺利进行,全军大胆地进入堀中,完全没有注意到城方的枪眼,敌方正候着这些士兵完全进入堀中的时机,火绳已经点燃,炮兵瞄准了目标,火绳枪像暴风雨一样齐射,大中口径火炮和步枪同时开火,展开了前所未有的大屠杀,其景象正如铅泪糊住眼睛一样令人难以置信,内府(家康)方面遭到突然袭击而溃不成军,(中略)陷入混乱的敌兵大部分被杀害”。
真田信繁(幸村)在日本民间的普遍形象
这一仗,东军蒙受了巨大损失,根据《当代记》该日条,前田军“受伤死人不知数”,松平忠直的先锋本多富正、成重所部则是“或负伤,或战死,溃不成军”,井伊则是“家中过半负伤战死”。都没有记载明数。各种风闻数字都称幕军死伤近万,《东大寺杂事记》称:“十二月四日,大阪之城大战,至今日为止攻城众一万五千余人左右战死”,《孝亮宿祢日次记》则称:“去四日,大阪方面有攻城,风传越前少将(松平忠直)势四百八十骑、松平筑前(前田利常)势三百骑战死,此外杂兵死者不知其数”。奈良春日大社的记录则说“攻方人数损伤近万,听闻大阪御城更为坚固”。
真田丸一役,使得真田信繁名声鹊起。但大阪方面却消耗了大量弹药,难以继续抗战。家康不失时机地用英国和荷兰进口的大炮,从城北河川的中洲上炮击天守阁,吓坏了丰臣秀赖的生母淀君。于是丰臣方只得答应了德川方拆除大阪城防的苛刻条件,和幕府讲和。
夏之阵,信繁功败垂成的决死突击
冬之阵结束后,由于秀赖拒绝幕府的转封要求,城内的浪人开始主动备战。脆弱的和议顿时告破。1615年初夏,德川家康、秀忠又率十余万大军前来进攻已经成为裸城的大阪,而大阪方的能战之兵不过四五万之多。在5月6日的道明寺战役中,信繁固然因为浓雾错失了进军良机,导致猛将后藤又兵卫被敌军围攻败死,但在后续的誉田战斗中,利用地形成功阻击了以怒涛之势扑来的东北之雄仙台伊达政宗的部队,一下将其打退了七八百米。伊达政宗为之气沮,不愿进军。信繁便嘲笑道:“关东军固百万,却无一个好汉”,悠然退走。
大阪夏之阵绘画
7日,最终决战在大阪城南的天王寺口、冈山展开。真田信繁和毛利胜永主张在天王寺庚申堂一带布阵,将敌人引向天王寺,在此实施决战,然后,布阵在城西船场一带的明石全登就迂回冲击东军的后方,这样就可以形成一个前后夹攻的态势。这个作战的要点,就在于丰臣秀赖本队的出击。真田信繁提出,这一仗即便是城池陷落了也不要紧,关键在于秀赖出阵后,全军就要不管三七二十一地突击东军本阵,击毙家康。如果失败了,那只能全员战死,大阪方的胜利惟此一途。
大阪方面的作战看似冒险,但是由于自关原之战后,日本已经十余年未曾有干戈,一代武士在完全和平的环境里成长,这些人没有军事经验,组织性差,往往会因为一点风吹草动望风而溃。而大阪方的浪人尽管是乌合之众,很多人却是参加过统一战争和侵略朝鲜的老兵,并非幕府方面的菜鸟可以抵敌。
真田信繁(幸村)在大阪夏之阵发起决死突击的模型
当天的决战实际是因为偶然冲突,在真田信繁没有完全做好布置下展开的,尽管如此,原丰臣嫡系家臣出身的毛利胜永却像鬼神一样奋战,以新兵蛋子为主的幕府军被毛利接二连三的击溃,毛利胜永为真田信繁突击德川家康的本营创造了决定性条件。而家康的近卫部队由于也都是没有经验的新兵,哪经得起决死之士的拼命冲击,一时流言四起,人心浮动,纷纷溃散。当时西方传教士的报告亦认为:“如果不是在最后关头,秀赖方面的攻击显现了几分迟钝,让人感到女武神在一瞬之间改变了战场的风向的话,内府(家康)将绝望地顺从日本人的习惯而切腹。”但是就在这样的关键时刻,主将丰臣秀赖还是体现了他膏粱子弟的本色,犹豫再三,终于没有出现在阵前。于是真田、毛利终成强弩之末而败溃。换句话说,说真田信繁确有机会并只差一点就击败了德川家康是真的存在的。
真实的真田信繁(幸村),两次大阪之役时幸村大概就是这个形象
真田信繁是在距离胜利还有一步之遥的时候,因为孤立无援而失败的。这无疑增添了他的悲剧色彩。但一个人,是要一辈子默默无闻?还是要如流星一样,即便瞬间消逝也要在这一刻爆发出闪亮的光辉?信繁之所以在今天也被日本民间视作英雄,我想并不是因为什么武士道的愚忠物语,而是他的生活方式激起了许许多多为生活劳碌奔波,但内心却充满着对“平庸”的不甘,想要活出自我的当代人的共同感受。
褚治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