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政治的致命之处,不仅在于其可以左右政局,还在于其能够借助子孙为家族的政治事业续命,令涛声依旧。然而大变革时代,政治演进的涛声本不该这般依旧,但涛声却依旧得如此从容而任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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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王学斌
同治五年(1866年)十月二十二日,享有“三代帝师”“四朝文臣”之誉,被左宗棠称为“身留京师,系天下望”的重臣祁寯藻驾鹤西去,终年74岁,清廷赐谥号“文端”,入祀贤良祠,可谓隆遇。不及半载(同治六年四月),又一显宦周祖培撒手人寰,时年75岁。清廷亦未怠慢,赐谥号“文勤”,实属优恤。
老臣一一凋零,惹来后辈之慨叹。翁同龢赴祁府吊丧时恸哭不已,于日记里写道:“先公执友至此凋丧尽矣!”众所周知,翁父乃大学士翁心存,除却祁、周二人,尚有彭蕴章。这四位长者在咸丰、同治之际的进退与作为,对于政局之消长与变幻,绝对是举足轻重,堪为彼时老人政治的样板。
早早规划的人生
老人也是由菜鸟蜕变而来,祁、彭、周、翁四人亦然。不过于政坛摸爬滚打,拼的除了能力、情商与运气,当然还有一要素估计大家都懂得,那就是家族背景。而此四位家境皆不寻常,较之一般贫寒士子,算是赢在起跑线上。故他们的人生,已非单单属于自己,而早被规划为家族发展的一部分。
祁寯藻,字春圃,山西寿阳人。其父祁韵士,官至户部郎中,好歹是中央部委的正处级京官,见多识广,可以说为儿子未来发展积累了一定基础。祁寯藻天资聪颖,年纪轻轻便高中进士,进入翰林院。道光元年(1821年),祁氏入值南书房,时常与皇帝相伴,加之其学识厚重,兼通义理、考据,颇得道光赏识,成为“天子近臣”。经过十余年磨练,到道光二十一年(1841年),祁终成正果,跻身军机处,自此位居枢桓达十四年之久,预闻机密无数。
彭蕴章,字泳莪,出身江苏长洲名门彭氏。彭的曾祖父乃乾隆朝兵部尚书彭启丰。正仗着这份祖上恩荫,彭以举人身份迈入官场绿色通道,以内阁中书职务在军机处充任章京,积累了不少人脉资源。后彭又考上进士,于是仕途愈发平坦,咸丰元年(1851年)杀入军机处,一待便是十年。
周祖培的老爹也是很值得拿出来炫的,丝毫不输于前面二位。其父周钺,官至鸿胪寺少卿,按官阶可卡在副司级,在京官中也算得上体面。周祖培更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27岁金榜题名,后经几大部委历练,虽始终未能入主军机,但毕竟官拜体仁阁大学士,绝对称得上位高权重。
翁心存的背景则稍逊一筹,倘若拼爹,必败无疑。其父翁咸封,曾任海州学正,相当于地方教育局局长,属于基层公务员序列,故无法为子女在京城发展提供便利。然翁父严厉的家教、渊博的知识与良好的学风对翁心存甚有影响,其能实现读书改变命运,与此关系极大。翁氏自30岁进入仕途,勤勉谦逊,一路走得顺遂,两度出任帝师,也做到了体仁阁大学士的高位。
无疑,在帝制年代,这四位俱是万众艳羡的人生赢家,他们能够于仕途平步青云,自与家境密不可分。然若能走得平稳深远,则更依靠个人的修为及对政局的判断。
步步惊心的危局
毋庸置疑,经历过无数惊涛骇浪的老人们,他们拥有着常人罕匹的执政经验,这十分可贵,亦十分可怕。它会让长者们趋于无为与世故。
民国著名段子手沃丘仲子对祁寯藻的评价甚低,指出其“性迂阔,好为识微之论,所议辄廓落不可行”。确如其言,祁氏虽老成持重,却往往尚空言而不务实。咸丰登基初期,一心求治,于是总问计于祁氏“用人行政之道”。祁每每“引经据典,动逾晷刻”,其滔滔不绝且不切实际的言论令同列大臣们深以为苦。咸丰刚开始还听得进去,后来也颇不耐烦。1855年,祁称病求退,咸丰不作挽留,爽然允之,并且未按惯例为祁氏暂留大学士一职,而是立即将其授予贾桢,此人乃恭王的老师。故祁氏隐退,并非因病,而是识时务之举。彼时恭王已入主军机且以非常规方式取代自己的首席之位。与一位年仅二十出头的天潢贵胄共处中枢,矛盾似不可避免,与其日后身陷囹圄,不如乘早离开,以待时机。祁氏选择稳居三晋,“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实在老到。
不久恭王果然被咸丰清理出军机处,后开明官员文庆短暂执掌,但终因重病辞世。于是首席军机大臣这个大馅饼砸在了彭蕴章的头上。彭氏向来之行事风格,按照《清史稿》的说法,“廉谨小心,每与会议,必持详慎”。说得难听点,即不表态、不担责、只磕头、少发言的和事佬。当时同僚私下里给他起了个绰号叫“彭葫芦”,意在讽刺其一向“唯阿取容,从无建白”。这般胸无大志且能力庸常之辈占据显位,在波诡云谲的官场中倒也稀松平常,不过就日趋险象环生的时势而言,绝非福音。后来曾国藩的心腹薛福成在品评咸丰朝祁、彭两位相国时,用了“有学无识”四字,可谓颇中肯綮。在他们任期,衰局恶化为危局。
当然,面临严重的政治危机,特别是你死我活的千钧一发之际,老人们的作用又尤为关键,他们的判断与导向往往直接关系着某派实力的兴亡荣枯。就在彭氏任内,肃顺已悄然崛起。随着肃顺日渐强势,素来明哲保身的彭蕴章名为首辅,实际伴食宰相而已。后其感觉形势不妙,索性以养病为由开缺。这样,在朝堂内能与肃顺略能过招的汉人高官,便只有翁心存与周祖培了。
翁氏为人倒也刚直,“与肃顺同官不相能,屡乞病,不许。(咸丰)九年,复固请,乃予告去职”。然而次年,肃顺便以“户部宝钞案”失察之名,给予翁氏革职留任处分。如此一来,四位长者,唯剩下周祖培与肃顺周旋了。恰这老周正是虚与委蛇的太极高手。民国另一著名段子手徐一士据李慈铭日记断定周氏“容容保位,无它可称”,实在低估了他的胸怀与能量。周氏心知,面对咄咄逼人的肃顺,硬来显然不明智,只能以退为进,伺机而动。
辛酉年,周祖培一改往昔唯唯诺诺之态,成为打虎关键人物之一。咸丰殡天后,清廷内部已隐然分化为肃顺集团与叔嫂集团两大阵营,一场宫廷政变不可避免。就在双方尚彼此试探之际,周祖培首先发难。他私下授意门生御史董元醇于八月初六呈递《奏请皇太后权理朝政并另简亲王辅政折》,公开质疑肃顺等八大臣之合法性。董折基本观点其实就八个字:“事贵从权,理宜守经”,一切具体事务,当更据现实情况有所变化,不必拘泥于旧例,但帝王乾纲独断,则为千古不易之经。正因如此,既然同治年幼,不能亲政,就必须由两宫太后暂代朝政,以防止类似肃顺之徒“稍肆其蒙蔽之术”。况且历代帝王无不讲究亲亲、尊贤,故唯有亲贤并用,才能“既无专擅之患,又无偏任之嫌”,“当更于亲王中简派一二人,令同心辅弼一切事务”。实意在抬出恭王,制衡肃顺诸人。
董折可谓雪中送炭,令两宫、恭王眼前一亮。幕后之人定是周祖培,此事最高层不言自明,这让他们心中大致了解到老臣们的政治倾向,也愈发坚定了扳倒肃顺的决心。之后在组织汉族群臣支持政变过程中,周氏出力尤多。待打虎成功,周祖培又连发三招,深得两宫之意。首先,对于肃顺等人,他建议“皇太后可降旨,先令解任,再予拿问”,除之而后快;紧接着他又特意令秘书班子搜集历代太后临朝的先例,替慈禧草拟《太后垂帘章程》,详细论证了两宫垂帘听政的必要性;同时,周上折指出原先由载垣制定的年号“祺祥”,意义重复,请予更正,遂改为“同治”。
政变前后,周氏由隐忍到爆发,表现可谓非常给力,为叔嫂集团最终获胜立下大功。老臣于沧海横流之中的砥柱角色,由此可见。
紧紧攥住的地盘
常言道:“树大根必深”,如此方能枝繁叶茂。正因沉浮中枢数十载,老人们往往有着极其广博的人脉网络,甚或已形成自己的派系,故他们欲图维系己之势力不倒,即使身退心也不能退,必须关照乃至袒护自家心腹。同治初年的“何桂清案”即是最佳印证。
同治登基,基于多种考虑,朝廷需要昔日的耆硕宿旧出来站台,于是老人们纷纷回归。祁寯藻、彭蕴章、翁心存“三人者并与肃顺不协,先后去位”,政变后“联翩复起”。祁、翁二人“辅导冲主,一时清望所归”,彭则再度执掌兵部。就在老臣们纷纷就位时,朝廷决定审理昔日两江总督何桂清弃城逃跑一案。
何桂清,字丛山,云南昆明人,自幼聪明勤奋,悟性甚高。他年仅15岁就考中举人,四年后又高中进士,可谓少年得志。何氏之官运颇为亨通。他先后任过知县、学政、侍郎等职,36岁时便担任会试主考官,两年后更是外放浙江巡抚,跻身省部级一把手行列。何氏仕途如此顺遂,与祁寯藻、彭蕴章两位靠山之垂青赏识极为有关。当时正值太平军起,据说祁、彭等老臣对以曾国藩为代表的地方团练武装完全看不上眼,且很不放心。一次曾氏历经千辛万难,攻下武昌。咸丰得知捷报后,“喜形于色,对军机大臣曰:‘不意曾国藩一书生,乃能建此奇功’”。身旁的祁寯藻立马泼了一盆冷水,对曰:“曾国藩以侍郎在籍,犹匹夫居闾里,一呼蹶起,从之者万余人,恐非国家之福也”。咸丰“默然变色者久之,由是曾国藩不获大行其志七八年”。本该属于他的湖北巡抚一职也赐予他人,这令曾好生不爽。故祁、彭二人大力扶植何桂清等人,实为了替他们看好地盘。
何到任后,从各个方面鼎力支持江南大营,协调内部关系,大营面貌焕然一新。仅45天后,清军便接连攻陷南京东南的溧水、句容,进而又乘胜围攻南京。次年,何氏又调兵在浙西、皖南作战,屡获大捷。年少得志的何桂清,此际已是感觉好到飘飘然,忍不住将牛皮吹上了天,他致书彭蕴章,称“东南半壁,似非鄙人不能支持”,可谓忘乎所以。
与此同时,曾国藩却举步维艰,急需何氏支援。曾派人向何借饷,何置之不理。于是曾只得在江西、浙江等省就地筹饷,这势必触犯了何氏以及祁、彭等人的利益,“江右误于涤生之胆小,竟是坐观,一筹莫展”。何甚至秘密上折指斥曾剿匪不力,不明就里的咸丰迅即颁谕一通训斥。
但到头来还是何桂清先栽了!1860年5月,李秀成攻破江南大营,又乘胜进围何桂清坐镇的常州。何决心弃城而走,退驻苏州筹饷,以图再战。当时常州民众跪在道旁,乞求何氏留守。何为了出逃,居然开枪打死19名无辜百姓。然而江苏巡抚徐有壬“闭城不纳”,何只好逃到上海。朝廷因何桂清弃城而走,将其革职,由曾国藩继任两江总督。李鸿章就任江苏巡抚后,立即逮捕何桂清,解送北京。
同治元年五月,何入刑部监狱,案件进入审理阶段。此时,江苏士绅纷纷要求严办此渎职总督。但祁氏联合另外十六名大臣,以“一品大员,用刑宜慎”为由,主张免何桂清一死。祁甚至针对主张杀何桂清的一派人放言:“国人皆曰可杀,臣亦国人,未敢谓其可杀。”可见何氏后台之硬。
然而昔日的大腿,已风光不再。在该案上,两宫与恭王必须适时树立天威,展示强悍手腕。况且他们深知像祁、彭、翁、周这拨年逾古稀的政坛老人,虽护驾有功,但若任其发展,实不利于自身统治与改革推进。故他们给了曾国藩一个顺水人情,责令其查复何桂清退往苏州的禀牍问题。早已欲除之后快的曾氏,抓准机会收齐证据,并亮出杀手锏:“疆吏以城守为大节,不宜以僚属之一言为进止;大臣以心迹定罪状,不必以公禀之有无为权衡”。铁证如山,是年冬日,何桂清被弃市。
何桂清之死,令老人们对曾国藩之恨咬牙切齿。1861年秋,彭蕴章递上《密陈事务六条》,“大旨谓楚军遍天下,曾国藩权太重,恐有尾大不掉之患,于所以诋楚军、削曾国藩权者,三致意焉”。此奏正中叔嫂下怀,为湘军攻陷南京后屡遭政治打击,埋下伏笔。此为后话,按下不表。
传统社会,人们常夸赞肱骨重臣“老成持国”,殊不知一旦涉及其背后的政治利益,老臣亦堪误国。究竟持国还是误国,其距离往往一线之隔,结果却霄壤之别。
阵阵不绝的涛声
老树之所以四季常青,关键在于根深蒂固,常舒新枝。与祖辈一样,考虑培养家族政治事业接班人,至为重要。就在周祖培去世后不久,曾国藩极为罕见地于日记里对周家公子大加批评:
闻周少君平日眼孔甚高,口好雌黄,而丧事潦草如此,殊为可叹!盖达官之子弟,听惯高议论,见惯大排场,往往轻慢师长,讥弹人短,所谓骄也。由骄字而奢、而淫、而佚,以至于无恶不作,皆从骄字生出之弊。
此段吐槽自然不单指周家公子一人,实在是对彼时“官二代”“官三代”子弟集体品质与形象的生动描写。
然而就是这位不学无术的周家少爷,日后却依仗老爹的福分混得一员外郎的闲差。不过这绝对是老子英雄儿瓜怂的失败案例。其余三家的少爷则重复着老子当年辉煌的故事。彭蕴章之子彭祖贤坐到了湖北巡抚的位子;祁寯藻之子祁世长也追随先父的脚步,一度担任工部尚书;翁心存之子翁同龢更是超迈其父,历任两代帝师、执掌军机八年之久。恍惚间,这一串名字似乎预示着历史又回到了原点。
或许老人政治的致命之处,不仅在于其可以左右政局,还在于其能够借助子孙为家族的政治事业续命,令涛声依旧。然而大变革时代,政治演进的涛声本不该这般依旧,但涛声却依旧得如此从容而任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