川盐古道入鄂、入滇、入黔、入湘,与沿线各个水陆运盐口岸连结起来,构成庞大的川盐运输网络,而活跃于盐道和商镇上的,是来自五湖四海的盐商和盐工。
《天工开物》中的制盐工业
作者:谭洪安
滟滪如樸瞿塘深,鱼腹阵图江水心。大昌盐船出巫峡,十日溯流无信音。
南宋淳熙四年(1177年),范成大卸下四川制置使(执掌军政的地方高官)一职,乘船顺长江东下,辗转回老家苏州休养。瞿塘峡口的滟滪堆,鱼腹浦上的八阵图,沿途所见风物名胜,让这位诗人兴致勃发。更重要的是,他告诉我们,至少840年前,运送川盐之船已在三峡航道上来往穿梭了。
千百年来,长江及其众多支流,都是川盐尤其是自贡井盐外运的重要水路通道。当然,它并非唯一的通道。
丝盐茶马铜 路通财也通
通常所说的“川盐古道”,源头起于四川(包括今重庆)东部及南部产盐区,跨越川、鄂、湘、黔、滇各省,几乎贯穿整个中国中部与西南腹地,它不仅仅是一条运盐之路,而是数千年间逐步成型的庞大综合运输网络。
比如川盐入鄂。且不说南宋时“大昌盐船出巫峡”的遥远历史,近代以来两次“川盐济楚”(太平天国与抗日战争时期),川盐古道都对中国的命运走向产生过不可估量的影响。川盐入鄂之路,有“四横一纵”之说,“四横”即长江线、汉水线、清江线(鄂西南)和酉水线(川鄂湘交界),“一纵”即由万县、奉节等长江盐运码头出发,经陆路翻越大山到湖北恩施,再到湖南凤凰等地。
自贡盐场(含富顺)之盐,因地利之便,主要由长江线、清江线入鄂,又以长江线最为重要。自贡井盐在流经境内的荣溪河装船后,顺沱江进入长江,经重庆、万县,过三峡,东抵宜昌、武汉等盐运码头。
众所周知,长江下游是淮盐销区,上游是川盐销区,中游自宜昌到洞庭湖流域,则是川盐、淮盐争夺的市场。有意思的是,国运昌盛之时,中央政府一般采取压制川盐、鼓励淮盐的政策,国运衰败之际,长江上游因地势险要,易守难攻,中央政府又靠川盐救国,鼓励川盐外运,故有“国衰则川盐兴,国兴则川盐衰”的怪现象。自贡盐业得以凭借两次“川盐济楚”之机极大繁荣,很大程度上是由长江中下游航道不同时期运输能力的变化所决定的。
又如川盐入滇。川盐大量输入云南的时间,晚于其他地区,原因之一是直到元代以后,云南才全面纳入中央政府的行政管辖范围,与内地连为一体。明清两代到民国时期,自贡富荣盐场及乐山犍为盐场、盐源黑白盐井(属今凉山自治州)、芒康县沙盐井等所产川盐,主要销往靠近这些产盐区的滇东北、西北地区。
在清代,以富荣盐场及犍为盐场为中心的川滇古盐道“东部商道”,与史上有名的“滇铜京运”所走的川滇路段大多相合。富荣之盐取道沱江南下,辗转经泸州,入永宁河运至云贵川交界的永宁口岸(今叙永)储存,而云南东川(今属昆明)所产之铜,大多由马帮载至永宁换舟,运铜之马回空之时,顺道驮盐回东川、昭通等地。
川盐入滇古盐道,与南方丝绸之路、川滇藏茶马古道以及东川滇铜古道多有重合,丝、盐、茶、马、铜在同一古道上交替穿行,可谓蔚为奇观。
川盐能济楚 湖广填四川
如前所述,长江水道不仅是川盐入鄂,也是整个川盐外运的主要水路通道,四川周边各省盐运集散,几乎都依靠长江支流。如湖北依靠清江、酉水、汉水,贵州依靠乌江、赤水、綦江、永宁河和芙蓉江,湖南依靠酉水经阮江,再进入洞庭湖流域。
长江干支流之外,各县区之间又密布石板道,亦是川盐运输的重要补充,古称“五尺道”“三尺道”“骡马道”,仅从名称便可以想象其崎岖艰险情状。不过,也有“官盐大道”“闰盐大道”之类较为宽阔的盐路。这些古道以自贡盐场等产盐市镇为中心向四方辐射,穿越山林水涧,食盐多以人力背负,无论山高路远,凡有人烟之处,即使路不通达,必有背夫运盐到达。
除了两度“川盐济楚”,挽救国家于危亡之外,数百年来,在一些重大历史事件中,川盐古道也曾经扮演重要角色。
如清康熙十年到乾隆四十一年,历时105年的“湖广填四川”大移民行动中,蜿蜒于巴蜀群山间的川盐古道,成为当时最重要的移民通道,沿途新增了许多具有移民特征的居民聚落。
到了太平天国时期,实行第一次“川盐济楚”,这些古盐道上的居民聚落得到极大发展,今天我们能看到的许多巴蜀古镇,大都是这一时期成型。八年抗战期间,实行第二次“川盐济楚”,重庆国民政府将一些古盐道改造为战备公路,为运送军事物资,抵御日寇进犯做出了贡献。同时,自贡、富顺、犍为、仙市等因盐而兴的新城镇,也获得了可遇不可求的经济腾飞良机。
川、滇、黔交汇地区的川滇古盐道沿线,水资源异常丰富,是长江水系的重要源头。这一带因历史上开发较晚,经济上闭塞落后,但借助于自贡、富顺、犍为等盐场盐业经济的繁荣的拉动,古盐道上也陆续出现了许多具有典型商业特征的盐业古镇。它们以川南盐产地为中心,以岷江、沱江、金沙江、横江、南广河、赤水、习水等盐运河道为依托,形成一个庞大的盐运网络。各个古镇看似分散孤立,其实都是盐运商业网络上的重要节点,彼此有着明显的共性和传承关系。
九宫十八庙 聚天下行帮
川盐古道入鄂、入滇、入黔、入湘,与沿线各个水陆运盐口岸连结起来,构成庞大的川盐运输网络,而活跃于盐道和商镇上的,是来自五湖四海的盐商和盐工。
据专家考证,川盐运商的籍贯,以陕西、湖北、福建、广东、贵州为多,这从川盐从古道沿途市镇各种商人会馆的数量可以大体看出端倪来。
一个盐场和运盐口岸,或是重要工业基地,或是经济集聚中心,或两者兼而有之,必然吸引大量移民涌入,形成许多地域和行业帮派组织,他们要兴建各种祠堂、会馆,作为聚会场所。如自贡盐场及今重庆境内的云安、大宁、西沱等盐业古镇上,分别建有炎帝宫、万寿宫、禹王宫、火神庙、王爷庙等各类建筑。
以地域论,万寿宫是江西商人所建,天上宫是福建商人所建,南华宫是广东商人所建,帝王宫是湖北黄州商人所建,西秦会馆、三元宫则是山西和陕西商人所建。各地信奉的神灵,也随着移民们“迁”到盐场、盐镇周边定居,如山西帮奉关羽为神,修建了关帝庙,湖北帮因家乡多水患,修建了禹王宫。
清乾隆元年(1736年)由自流井陕西籍商人捐资兴建的西秦会馆,又称关帝庙、陕西庙,占地近5亩,历时十六年才竣工。会馆建筑设计精巧、结构繁复,雕刻装饰十分华丽,保留至今,成为自贡盐业历史博物馆馆址。
以行业论,盐工建盐神庙、猎神庙(源自猎人追白兔发现盐井的传说),烧盐的火工建火神庙、炎帝庙,铁匠建老君庙,运盐船主和船夫建王爷庙,等等。以至于许多川盐古镇和盐运口岸上,历来都有“九宫十八庙”“十宫八庙”之类说法。
在数以百十计的川盐古镇中,又以富顺盐场、富荣盐场所在的自流井、贡井地区,近代以来最为繁盛。自清乾嘉年间(1736~1820年)以来,流经荣县和自流井,穿富顺入沱江的荣溪河,成为盐、煤、竹木的主要运道。江河之上,千船竞发,昼夜兼程,鼎盛之时,仅食盐每年就有上百万担通过这条水路运往各省口岸。据《富顺县志》记载,荣溪河上的邓井关“盐舟出关再次查验,夹岸列肆,帆樯如发。”其盛况可以想见。
至于清代以来,活跃于自贡一带的大批盐商,又有哪些激动人心的商业故事,咱们下回再说。
感谢自贡市盐业历史博物馆研究馆员宋良曦副馆长程龙刚提供的支持。文中部分素材来自2014年10月自贡举行的“川盐古道与区域发展学术研讨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