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历史上第一次大革命导致就是如此结果。商朝统治的几百年里，中国发生了巨大的进步。文字出现了，建筑气派了，人们还铸造出了很好的青铜器。但这些进步不能掩盖那些累累尸骨。
商汤像
作者：押沙龙
“革命”这个词出现的非常早。《易经》的彖辞里就说：“汤武革命，顺乎天而应乎人。”不过，它的含义跟辛亥革命，或者文化大革命不一样。这里的“命”是指天命。古代人认为：每个王朝能上台，都是靠了上天的授命。时间长了，这个王朝越来越让上天失望，上天就授命给另一个家族。新王朝上台，天命就“革”了。因此，革命指的就是王朝嬗替，成功的才叫革命，从没有过“失败的革命”这一说。
陈胜吴广现在说是发动革命，在古代人看来，这简直是胡说八道。他们根本没成功，怎么能算革命？赵匡胤赶走孤儿寡妇，自己做皇帝，这才叫革命。古代历史学家就是这么势利眼，赵匡胤成了革命家，而陈胜倒成了乱民。
直到清末，革命这个词才有了现在的含义。不过就算从现在的语义来衡量，汤武革命也可算成中国历史上第一次革命。它既牵涉到暴力，也牵涉到大规模的社会变型。
商汤据说活跃在公元前16世纪，英明神武，大仁大义，是个真正的猛男。他在野外看人在捕鸟，东南西北四面张网。捕鸟人祈祷说：“求上天保佑，天下四方的鸟都掉到我网里。”商汤看了以后，让人把他三个网都撤掉，就留下一个。祈祷说：“想往左飞的，就往左飞，想往右飞的，就往右飞。不听话的，你就来吧！”邻国听了都很感动。
后来天旱，商汤虔诚沐浴，把自己洗刷干净，坐在柴火上，祈祷说：“如我一人之罪，不可累及万民；若万民有罪，也由我一人承担。”然后下令点火。火刚烧起来，天上凑趣地雷鸣闪电，大雨倾盆，一举浇灭了火焰。
商汤之际，正是夏桀统治时期。据说夏桀昏庸无道，残民以逞，人们意见很大。夏桀说：“我就像太阳一样？太阳灭亡，我才会灭亡。”现代科学认为太阳至少还能存在几十亿年。夏朝人民耐心不足，开始不科学地说道：“太阳啊，你什么时候能灭亡？我和你一起灭亡！”于是商汤发起了射日革命，在鸣条一役击溃夏桀军队，推翻了夏朝，建立商朝。人民奋勇支前，感恩戴德。
这个故事脉络清晰，好人坏人截然分明，套用钱钟书先生的话来讲，就是文盲在黑夜里看了这个故事，也该一目了然。但这个故事有一个巨大的问题：它不真实。
首先夏王朝是否存在？这个在考古学界颇有争议。很有可能夏王朝并不存在。当然，有人争辩说：《史记》里列举了夏朝和商朝的帝王谱系，商朝的谱系已经被证实，那夏王朝还能假得了？这是个糊涂说法。《史记》里还有五帝世系呢，哪个历史学家也不会因此说黄帝、颛顼都是实有其人。司马迁写夏商历史，各有其资料来源，商朝这段历史翔实，并不能反证夏朝历史同样翔实。
即便撇下这个问题不说，汤武革命也大有问题。史书中的商汤宅心仁厚，大仁大勇，是尧舜禹汤四大圣人之一。我们的先辈一直这么相信——直到我们破解了甲骨文、挖掘出商朝遗迹。人们发现：商汤开创的并非黄金时代，而是一个残酷王朝。传说中的商汤连飞鸟都不忍杀害，现实中商朝大量使用人殉；传说中的商汤把自己烧死也不愿伤害别人，现实中商朝大规模使用人祭。
比如在侯家庄发现的商代一个大墓里，就发现了225具人牲尸体。根据现场情况，估计当时的情形是这样：人牲们被双手背绑，一队一队牵到墓道来，顺序砍杀，人头落地，肢体向前扑倒，就被填土所埋。然后在上面接着杀下一批。这些人牲，多数都未成年，有的孩子连天灵盖都没长全。这不是孤例，在当时发现的墓地中，几乎无一墓没有人殉。整个墓群人牲将近2000人。在殷墟的王陵遗址上，人牲更在万人以上。
除了人殉，还有人祭。胡振宇的《殷商史》统计了现有甲骨文中的记载。在商朝鼎盛时期，即武丁在位时代，明确记载了9021个人牲。此外还有531片甲骨文未记人数。请注意：这还仅仅是我们发现的甲骨文。当时的人口稀少，商朝控制的人口绝不会超过几百万，甚至更少。这个数字就显得更触目惊心。
孔子说过：“夏尚忠，殷尚鬼，周尚文。”商朝迷恋斗争，崇拜鬼魂。它是被嗜血鬼魂缠住的王朝。许多古代国家都有人殉人祭，但像商朝如此之规模，如此之热心，是非常罕见的。在中国史上，它是独一无二。到世界史上，我能想到最酷似商朝的文明，也只有阿兹特克。
商朝的法律也极端残酷。比如著名的“弃灰之法”：刑弃灰于街者，断其手。把灰倒在路上，就处以断手之刑。沈家本表示不相信，说：“此法太重，恐失其实。”沈家本还是太忠厚了。甲骨文里记载的刑罚比这更骇人。比如一份卦辞里问上帝：“对一百个人处以刖刑，好不好？”我不知道上帝怎么回答的，但这个询问就足够惊人。一次砍掉100个人的腿！
中国历史上第一次大革命导致就是如此结果。我不能把商朝说成一团漆黑。商朝统治的几百年里，中国发生了巨大的进步。文字出现了，建筑气派了，人们还铸造出了很好的青铜器。但这些进步不能掩盖那些累累尸骨。
我并不怀疑，夏朝的臣民曾渴望过汤武革命，他们确实可能盼着“与日偕亡”。他们可能确实觉得夏王朝已经坏到极点。换了谁都比现在强。这个想法是错的。坏是没有极点的。未来的残酷可能使当前的残酷显得仁慈。
如果他们知道商汤带来的是什么时代，会不会还这么渴望呢？我不知道。何香凝女士说：当日唯恐其不起者，今日唯恐其不死。几百年之后，历史又开始了一轮循环。新的革命到来了。周武王向牧野进军，发起了终结商王朝之战。那就是更剧烈的一次社会变型。王国维曾说：“中国政治文化之变革，无剧于殷周之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