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年前,我曾到日本岛根县参加本州西部的旅游推介会。会议期间,主办方安排我们前往县内的一些著名景点考察,让我喜出望外的是,此行如愿以偿地参观了慕名已久的石见银山遗址。
遗址位于岛根县中部的大田市山区,海拔600多米,面朝苍黑的日本海。作为国家级“指定史迹”,当时石见银山遗址刚对游客开放不久,还不大为人所知。这是一座荒废了近百年的银矿遗迹,连同部分发掘出来的古代矿山生活遗迹,如温泉、商业大街和矿工子弟接受教育的私塾“寺小屋”等,基本保留了16-19世纪矿山运营时期的样貌。此处遗址因其历史文化价值,50年前被列为日本国家级文物保护单位,10年前又通过了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的评审荣登世界文化遗产名录。
石见银山矿址。作者摄
16世纪初,石见银山的发现和随后进行的大规模生产,是东亚史上一个极具意义的事件。以贸易为媒介,日本的白银开始介入到中日贸易,以及以明朝为核心展开的全球贸易体系中,这在大航海时代以来的东西方交流史上留下深深的印记。
15世纪初,即明朝永乐年,日本向中国称臣纳贡,加入以大明王朝为主导的东亚册封朝贡体制,与中国开展勘合贸易。明朝中期,随着社会经济的发展和国内外贸易的日益频繁,白银成为流通主币。与强劲的需求相比,明朝高度缺银,经常从海外进口白银。以前,日本产银不多,为了从中日贸易中获取高额利润,就从朝鲜和东南亚进口白银,再转手出口到中国。但这一情况随着石见银山的开采而发生了改变——日本从白银进口国一跃成了白银出口国。15-16世纪,东亚海域的贸易十分频繁,日本需要中国的铜钱、生丝和药材,明朝则需要白银,投入生产后的石见银山于是成了明朝白银进口的一个主要来源。1540年代开始,白银成了日本对华输出的一项大宗物品。据载,整个16世纪日本石见银山生产的绝大部分白银流到了中国。
白银是促使全球贸易体系诞生的一个重要因素。16世纪以后,来自日本的白银与其后的美洲白银一起,不仅对中国的社会变革和国家转型产生影响,也给十六世纪中期的亚欧国际贸易形态带来巨大变化。就像美国学者李露晔(Louise Levathes)所阐述的:“伴随着白银的货币化,市场不断扩大,而日本和美洲白银的大开发,与明朝经济社会形成互相促进的作用。由于国内不断增加的白银巨大需求,拉动了白银的大量流入,最终把中国和整个世界联系起来,中国经济为一个整体的世界的形成做出了重要的贡献。”
日本版“金银岛”传奇
我们常说,日本是个资源缺乏的国家,其实并不尽然,日本的金银等稀有金属资源甚至可以说是极为丰富的,马可波罗的《东方见闻录》以及后来到日本传教的西方传教士都肯定了这一点。在16世纪大规模开采美洲银矿之前,日本一度是全球最大的白银生产和出口国,除了规模最大的石见银山,还有生野、院内等大型银矿山,大多分布在本州中西部山区。据日本贸易史学者小叶田淳的研究,从16世纪初后约90年间,日本平均每年向中国出口白银38吨(约百万两),占全球产量的三分之一,其中绝大多数来自石见银山。
江户时代“银山奉行”官邸旧址。作者摄
石见银山的发现和开采始于14世纪初。据日本矿业史料《石见银山旧记》载,1309年周防国(今山口县东南)的掌权者大内弘幸梦见妙见菩萨对他说,其领地内的银峰山下埋藏着大量的银子。随后,大内氏派人按菩萨梦中所授前往探查,果然在领地内的山中挖出了银矿石。然而,银矿的开采和精炼是一项高难度作业,限于当时的技术条件无法大规模展开,又受到战乱的影响,石见银山的开采时断时续,长期默默无闻,直到百年后才大放异彩。
1520年,九州博多商人神谷寿帧前往出云国(今岛根县东)收购生铜。当他搭乘的商船行驶在日本海上时,他看到石见山上银光闪闪。由于神谷长期与金属矿打交道,他据经验判断山里必有储量丰富的金属矿藏。神谷是从事海外贸易的九州豪商,长期在地方领主的扶持下与明朝开展勘合贸易,所以他知道白银对中国来说有多重要。于是,在大内氏和铜业大亨三岛清卫门的支持下,神谷自1526年开始倾注全力从事银矿的开采和生产。1533年8月,神谷从博多招来宗丹和桂寿两个精于冶炼技术的朝鲜工匠,他们传入的灰吹法给银山开采和生产带来飞跃性的变化。
灰吹法是一种贵金属的精炼技术。这一技术在两千多年前就在西亚广泛应用了,后汉时期传入中国,后又辗转传入朝鲜。日本在掌握灰吹法之前,往往要依赖朝鲜的技术。通常的做法是,全国各地的金银矿石集中到九州博多港口,出口矿石到朝鲜,精炼提纯之后,再进口到日本。由于长途运输的环节多、周期长、成本高,所以数量有限。灰吹法精炼技术在石见银山成功实践和推广后,日本的白银产量大幅增加,在西班牙人开发南美洲银矿之前,日本是全球对中国出口白银最多的国家。
改变日本历史的银山
一部石见银山的开发史,浓缩了400年的日本中世、近世史。
16世纪,日本处于战国乱世。在石见银山所属的石见国有山口的大内氏,出云国的尼子氏、广岛的毛利氏等割据势力。1551年执掌石见国的大内氏灭亡,毛利氏与尼子氏等割据势力为争夺银山陷入了旷日持久的战争。1562年,在争夺战中胜出的毛利元就平定了石见国,将银山收入囊中。毛利氏一族从银山的开发生产中获得了巨大财源,富甲天下,迅速成了战国时代的一方诸侯。
战国后期,农民出身的武将丰臣秀吉在征战中崛起,在其统一日本的过程中,掌握如此丰厚财源的毛利氏自然成了丰臣秀吉志在必得的征讨对象。1584年,在强大的军事压力和政治攻势下,毛利元就的孙子毛利辉元臣服于丰臣秀吉。按照停战协议,毛利氏继续拥有原来的领地,石见银山则由毛利氏与丰臣家共同开发。有了这一巨大的财源保障,丰臣秀吉如虎添翼,短短几年内就消灭了四国、九州、关东的割据势力,于1590年基本统一了日本。
接触过日本战国史的读者,大都会有这样一个疑问:为何刚刚结束百年战乱的日本,在实现初步统一后,就敢于挑战东亚国际秩序,接连发动两场大规模的侵朝战争,矛头直指东亚霸主明朝?学界研究认为,除了在战争中练就出的超强战斗力和盲目自信之外,充裕的经济实力也是丰臣秀吉敢于发动对外战争的最大底气,特别是他掌握了石见银山、佐渡、生野等金银矿山之后。石见银山资料馆所藏“石州文禄御公用银”的银币,就是丰臣氏为筹措侵朝战争的兵饷铸造的,银山附近的仙山顶上也保留着多达几十处的铸造遗迹。丰臣秀吉发动的两场侵朝战争虽然在中朝两国的合力打击下归于失败,他本人也在忧愤交加中死去,但他留下的巨量白银,对后世日本经济产生了深远的影响。
江户时代初期发行的各种银币。图片来自日本银行货币博物馆海报
丰臣秀吉死后,麾下五大佬之一的德川家康在竞争中胜出,一家独大。1600年家康在关原之战中打败丰臣旧部毛利辉元,石见银山成了德川一族创建江户幕府政权的重要物质基础。德川政权为了稳定统治要在日本建立统一市场,因此需要充足的白银用于统一货币。于是,幕府加强了对全国金银矿山的管控,将其纳为幕府直辖地,定期派专职人员前往统辖。石见银山的生产在江户时代初期又迎来了另一高峰。据《石见银山旧记》载,17世纪初期,单是年贡,当地每年向幕府缴交白银达3600贯,约13500公斤。伴随着大规模开发生产,石见银山成了一个繁荣的工业城镇:“从庆长到宽永年间,浩浩荡荡前来就职的矿工有20万人,每日单单耗费的大米有一千五百石(1石约150斤),来往马车不分昼夜,住宅连着住宅,商铺连着商铺……”德川幕府顺利地实现了银本位的国家财政转型,同时牢牢确立了对全国的统治。
曲折的申遗之路
上世纪九十年代日本开始筹备为石见银山申遗,但申遗之路一波三折。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在核定何为“世遗”的问题上有极为苛刻的条件,颁布的《条约》其中有:“从历史、美学、人种学或人类学角度看,具有突出、普遍价值的人造工程或人与自然的共同杰作以及考古遗址地带。”2007年日本政府又将石见银山遗址作为申报世遗的项目递交联合国教科文组织。5月,申遗委员会以“没有充分的证据证明其具有普遍价值”,将其列为四等(共五个等级),并建议“延迟申请”。这一结果并不乐观,但日本申遗代表团没有放弃最后的希望,他们开始积极研究对策——从强调石见银山在东西方文化交流上的历史文化价值,转而突出银山开发历史上注重环境保护,讲求人与自然协调共生的智慧。
历史上,石见银山矿区一直使用日本自有的器械来开采、冶炼白银,既不用火药爆破,也不伐林作为燃料,不污染土壤、空气、河流。而且,从16世纪发现银山以来的400年间,人们还在采矿区植树,保护森林,在植被保护方面颇有成绩。另外,针对申遗委员会提出的“银矿的开采和冶炼损害人体健康”的质疑,日本代表团解读史料,并对遗址发掘的大量遗物进行科学研究,回应了委员会的质疑,最终通过了审核,使这一遗址登上了世界文化遗产名录。
银山坑道,整座银山共有600多口坑道。作者摄
白银生产是个高污染的行业,无论是地下开采还是精炼过程中,从业者都要接触银、汞和铅等有毒物质,其健康自然会受到损害。据载,石见银山早期开发时,矿工因长期的污染和辐射,大多短命,以至于但凡活过30岁的人就算长寿,亲友就会为他开宴庆祝。但到了江户时代,因工作而健康受损的情况却绝少发生,其中秘密何在?江户初期的农政学家宫崎安贞在《农业全书》里披露了这样一个事实:
幕府初期,来自各地金银矿中毒事件的报告惊动了幕府高层。然而,石见银山矿区作为日本最大的白银生产基地却罕有此类报告,幕府委派笠冈藩侍医宫太柱前往调查。宫太柱在调研中发现,这里的矿区工人都戴一种叫“面福”的口罩,口罩的夹层中铺着一层用紫苏叶和腌渍的梅子捣成的酱。原来,矿工从中医汉方得到启发,利用有杀菌功效的紫苏和梅子制作了相当于防毒面具的口罩。此外,矿工一日三餐是饮食中也不离紫苏和梅子。宫太柱将这一发现报告幕府,后来此举被推广到日本各地的金银矿区,有效地降低了矿山中毒事件的发生。
(周朝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