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敦煌文化是多元文明之间对话、相互影响的结晶。没有外来文明的滋养,也不可能在这样的边陲之地形成如此丰富绚烂的洞窟艺术。”
敦煌在古代是总绾中西交通的“咽喉之地”
作者:丘濂
莫高窟的秋天舒服极了。天空每天都是瓦蓝的,空气洁净而干燥。敦煌研究院里,办公楼上爬山虎的叶子红得像火烧,常书鸿雕像前的花朵还在怒放。大泉河的水引来灌溉院子里的草木,淙淙地在沟渠里流淌。和樊锦诗走在办公区里,听到她总是感叹:“你看,现在的条件多好啊!”
53年前,莫高窟的秋景也是这样美,只是初来乍到的樊锦诗有些发愁如何度过漫漫寒冬。住的房子都是土坯的,没有电灯,也没有自来水。简陋的环境与上海的家和北京的学校形成极大反差。好在洞窟近在咫尺,走进去,一个个五彩缤纷,令人目不暇接。这样的艺术宝库让她逐渐能够接受生活中的艰苦。
她把最美好的时光都留在了大漠。今年3月,樊锦诗正式卸任了敦煌研究院院长的职务,担任名誉院长。这不意味着休息,反而是没有行政事务牵扯精力后,能够全身心投入研究工作的开始。
将敦煌放置于丝绸之路上中外交流的背景中来研究,是樊锦诗近几年的一个兴趣点。她做过几场相关讲座,已经写了《从敦煌莫高窟文物看古代中国与日本的佛教文化交流》一文,最近还在准备另一篇文章《从莫高窟图像和文献看古代波斯文化的影响》的材料。本以为谈起这个话题她会驾轻就熟,没想到她在采访前一直准备到深夜。
敦煌文化奇特而博大。她喜欢引用两位学者的话来说明。一位是季羡林:“世界上历史悠久、地域广阔、自成体系、影响深远的文化体系只有四个:中国、印度、希腊、伊斯兰,再没有第五个。而这四个文化体系汇流的地方只有一个,就是中国的敦煌和新疆地区,再没有第二个。”另外一位是周一良:“敦煌资料是方面异常广泛,内容无限丰富的宝藏,而不是一门有系统成体系的学科。”
面对这样的文化,樊锦诗执迷一生,也永远饱含敬畏之心。
以下文章整理自樊锦诗的口述。
樊锦诗今年3月开始担任敦煌研究院的名誉院长
丝路重镇
以今天的眼光来看,敦煌的交通算不上发达,但这并非古代的状况。
敦煌位于河西走廊的最西端,是一块地处沙漠戈壁中的小绿洲。距今2000多年前的春秋战国时期,有月氏、匈奴等游牧民族在这里活动。汉武帝时期,出于抗击匈奴的需要,派遣张骞于公元前138年和公元前119年两次出使西域,使中国与欧亚大陆之间的交通全线打通。
拿汉代的中西交通为例:由敦煌向东,穿越河西走廊可到达中原长安和洛阳;由敦煌向西南,出阳关南行,或由敦煌向西北,出玉门关北行,是丝绸之路新疆段的南北两条经典线路,翻过帕米尔高原,经过中亚,向南可到南亚古印度,向西可到古代波斯,继续西行可到地中海东岸,入地中海西行到古希腊罗马,入地中海南行可到北非古埃及。到了隋代又增加了一条道路,即越过戈壁沙漠,沿天山北麓西行的草原丝绸之路,也可到地中海的东岸。因此,敦煌成为汉唐时期“丝绸之路”上总绾中西交通的“咽喉之地”。在13世纪古代海运畅通之前,陆上通道是中国与西方交通的主要通道,敦煌也就很长时间以来一直处于重要的战略位置。
关于“敦煌”这个名称含义的由来,目前人们的认识还不一致。汉文“敦煌”一词最早出现在《史记·大宛列传》所记载的张骞自西域归来后给汉武帝的报告。东汉的应劭最早对这个名称加以解释,认为“敦,大也;煌,盛也”。但“敦煌”这个汉语名词在敦煌设郡之前就已经出现,所以应劭等人的解释难免是望文生义的附会之说。近年来学者多认为“敦煌”是建郡之前居住在当地少数民族对于本地区的称谓,但译自何种语言在东汉时就已失考。
敦煌建郡之后,呈现出一片繁盛的景象。敦煌东部61公里处的悬泉置遗址便能说明这种在政治外交上,中原和西域使者往来不绝的情形。悬泉置是一个邮政所兼驿站、接待站。这里出土的西汉昭帝(公元前87—前74年)以后的简牍表明,敦煌曾接待过来往于汉王朝和西域之间的大月氏、康居、大宛(今乌兹别克共和国境内)、龟兹、于阗、罽宾(今克什米尔)等29国使节。
敦煌关键的地理位置,使它成为在古代中西贸易的中转站,西域胡商与中原汉商通行于“丝绸之路”上。比如,在莫高窟第296窟的壁画中便描绘了中外商人。一些西域客商长期住在敦煌一带。本世纪初,敦煌长城出土了一封公元4世纪的粟特文书信。它是在此经商的粟特商人写给他在中亚撒马尔罕(今乌兹别克斯坦)的主人和亲属的,信上说:中国的洛阳被匈奴人烧了,我们现在敦煌、酒泉、武威一带经商。又如藏经洞出土的公元8世纪《沙州都督府图经》记载了敦煌以西“兴胡泊”的地名,即胡商聚居之地。藏经洞的寺院账目中登记了高档织物、金银器、宝石、香料、珍稀药材等许多西方来的舶来品。这些西方物品都是西域胡商通过丝绸之路带来的商品。另外,莫高窟北区石窟发现了当时流通的公元5世纪波斯银币。
南朝人刘召在注解《后汉书》时,引用《耆旧志》形容敦煌:“华戎所交,一都会也。”由此也可见敦煌作为边陲重镇在商业交往和文化交融上的盛景。
营建莫高窟
来到敦煌的除使节和商人外,还有东来传教的西域僧侣和西行求法的中国僧侣。佛教传入中国的路线有陆、海两条,但早期应以陆路为主,这样的路线也经由敦煌。在悬泉置曾出土了这样一支汉简,它的释文是:“少酒薄乐,弟子谭堂再拜请。会月廿三日,小浮屠里七门西入。”它相当于一封邀请函,“弟子谭堂”邀请对方到“小浮屠里”这个地方来做客。值得注意的是“小浮屠里”这个地名。“浮屠”有佛、佛塔的含义,这说明可能早在东汉时期佛教就对敦煌地区产生了一定的影响。
在莫高窟第332窟发现的唐代《李克让修莫高窟佛龛碑》记述了莫高窟始建的缘由:“(前)秦建元二年(366),有沙门乐僔”,“尝杖锡林野,行止此(鸣沙)山,忽见金光,状有千佛”。乐僔和尚被这种奇异的景色感动了,认为这里是圣地,所以就在莫高窟“造窟一龛”。这样的景象我在1995年夏天的某一天曾亲眼见过。时间是刚下过大雨的傍晚,因为天气预报要发洪水,我指挥保卫处的职工在大泉河边垒沙包防洪。低头时,我眼睛的余光中忽然觉得有光,抬头一看,正是三危山方向的空中出现了金灿灿的金光,金光下的三危山看上去都发暗了。同事赶回去拿相机的工夫,金光就便消失不见,空中接着出现了“双虹”。这些奇特的折射现象在佛教信徒眼中必定充满了神圣的宗教色彩。
从公元366年开始,开凿石窟的工程一直持续了1000多年。明朝朱元璋开始修建嘉峪关,经过近170年的修筑,直到公元1539年嘉峪关建成为一座完整的军事防御设施。此后,敦煌被关到了嘉峪关外,莫高窟洞窟的主人们和敦煌当地居民搬进了关内,莫高窟从此开始陷入沉寂和无人管理的状态。1000多年的修建造就了辉煌灿烂的敦煌石窟艺术。经过统计,莫高窟现存735个洞窟,4.5万平方米壁画,2000多身彩塑。它位于距离今天敦煌市东南25公里的鸣沙山东麓断崖上,坐西朝东,南北长1680米,高50米。洞窟分布高低错落、鳞次栉比,上下最多有5层。
为什么莫高窟有如此高的研究价值?其中之一的原因就是世界没有一个地方,保存有10个世纪都不间断的美术作品。上世纪40年代,张大千来到敦煌临摹壁画,1944年在成都举办敦煌壁画临摹展的序言中,他写道:“大千流连画选,倾慕古人,自宋元以来真迹,其播于人间者,尝窥见其什九矣。欲求所谓六朝隋唐之作,世且笑为诞妄。独石室画壁,简籍所不在,往哲所未闻,千堵丹青,遁光莫曜,灵踪既閟,颓波愈腾,盛衰之理,吁乎极矣!”这就是说,世间流传的画作,宋元时代较多,张大千自认为基本都看遍了。隋唐以前的绘画其他地方都找不到,张大千发现它唯独保留在敦煌石窟中。外来的佛教艺术经由丝绸之路上的敦煌传入中原,中原的画风反过来又会影响敦煌。汉唐时代,长安那样的地方是政治、经济和文化中心,也是佛教传播的中心。可以想象,南北画家云集在那里,在寺庙的墙壁上创作了高超的壁画。可是经过朝代更迭与战乱,以长安为代表的中原城市的寺庙被废弃了,精美的壁画也都不存世。如今要看反而就要到一个“荒凉”的地方,那就是敦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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