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的一天上午,我教四岁多的儿子诵读左思《咏史》的前四句:“郁郁涧底松,离离山上苗。以彼径寸茎,荫此百尺条。”这四句不难解,只是白描一幅场景。不过接下来那几句我没教他读:“世胄蹑高位,英俊沉下僚。地势使之然,由来非一朝。金张藉旧业,七叶珥汉貂。冯公岂不伟,白首不见招。”
整首诗的意思恐怕要等儿子再长一些年岁,才能读懂。而诗人左思代表寒门子弟所感叹的社会不公平,更需要儿子有起码的人生阅历后,方得深刻体会。
说到这首诗,引起我对大学时一件糗事的回忆。大学时我不是个好学生,多数时候没把老师布置的作业放在心上。那一堂课老师点到了我的名字,要我背诵左思的《咏史》。我一脑子浆糊,站起来后正准备招供没有预习。前面一位善良的女生看到我窘境,不动声色地将《文选》课本翻到《咏史》,然后将书本竖立在课桌上。当时我的视力奇好,好几尺远竟然看得很清楚,于是很顺畅地“背”了出来。现在想想,我那场戏演得太过了,至少在“背”的过程中应该打几次磕巴。
因为那次“作弊”,我便对这首诗印象深刻,牢牢地印在脑海里。当然,真正理解左思写这首诗的时代大背景,那得多年后,因为对历史感兴趣,了解到晋代的门阀制度,了解到寒门子弟和士族子弟的人生竞争极不公平。
左思的《咏史》之叹,叹的是寒门子弟输在起跑线上。
“金张藉旧业,七叶珥汉貂。冯公岂不伟,白首不见招。”用了三个典故。“金”指的是汉武帝重臣金日磾,他本是匈奴休屠王的太子,父亲死后流落在内地放牧,因缘际会得到了汉武帝的宠信。他家自汉武帝到汉平帝,七代为内侍。“张”指历史上有名的酷吏张汤,他虽然因执法严酷遭怨,后被迫自杀。但因为官清廉官府抄家时发现家境贫困,汉武帝大为感动,重用他的儿子张安世,张安世后被封为富平侯,后代中有十余人为侍中、中常侍。
这两句是说金张两家的子弟凭借祖先的世业,七代做汉朝的贵官。而冯公即冯唐,王勃《滕王阁序》中说“冯唐易老,李广难封”,他是汉文帝时的人,才能出众,但出身寒微,无人提携,年老了还做中郎署长的小官。
从汉代开始,朝廷到郡县的权力由各个大家族把持,所谓的“察举制”也沦为豪门士族相互提携子弟的工具,寒门子弟很难得到荐举。到了晋代,更是变本加厉,豪门士族连皇室都未必看得起。年轻人不但要拼爹,而且要拼祖父、曾祖父、高祖父。
以左思家族为例,他出身于寒门。但在左思诞生后,家境已有很大的改变。左思的父亲左熹,字彦雍,起于小吏,后担任西晋武帝朝殿中侍御史、太原相、弋阳太守等。左思还有一位好妹妹左棻,少女时就以文才闻名天下,尽管和他哥哥左思一样,长得比较难看,但晋武帝后宫不缺美女,而才女稀罕,就把左才女选入宫中,后封为贵嫔。
老爸是太守,妹妹是皇帝的妃子,左思应该算作不折不扣的贵公子。可在看重门第的晋代,他们老左家只能是暴发户,依然进不了上流社会,被士族轻视,哪怕你左思再有文才。
这样士族寒门壁垒森严的社会造成了流动几乎停滞,如左思诗中所言“世胄蹑高位,英俊沉下僚”。这样的王朝是没有希望的,胡人打来了,就让纨绔子弟们去保卫国家吧,寒门子弟谁愿意为这个王朝卖命呢?首都被攻占,各大士族仓皇南渡是合理的结局。
寒门子弟输在起跑线上,在中国历史上并不是汉晋才有的现象。即使到了今天,城乡之间、不同地区之间的孩子享受的教育资源是不一样的,户口在北京的孩子,比户口在湖南、四川、山东等省区的孩子更容易考上大学。即使穷地方的寒门子弟千辛万苦考上了不错的大学,毕业找工作时,也无法和富贵人家的孩子相比。
“地势使之然,由来非一朝。”1800年前的左思已经说得很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