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摘自《天下无贼》,张望朝,中华书局,2009年5月版
潘金莲一直就是荡妇的代名词,不管人们给予她多少同情和理解,她的形象总是好不起来。比如,你可以愤愤不平说出许多潘金莲的好话,可我要说你是潘金莲,或者说你的女人是潘金莲,你一准儿不高兴。
潘金莲的悲剧源于当时的法律制度。当时的法律制度不是以人权为本,而是以王权为本,因而潘金莲没有什么人权可言,更没有什么女权可言。以人权为本的法律制度,其出发点是人,其最终归宿也是人。人的需求,人的利益,是其首要的关注和关怀,因而人权至上的理念必然贯穿于其全部原则、规则和概念之中。
以王权为本的法律制度,其出发点和落脚点不是普通的人,而是以国王或者皇帝为代表的统治集团的利益。在这样的法律制度下,人只能作为劳动工具被统治者所统治,其正当权益是不可能得到充分尊重和保护的。在当时的法律制度下,一个女人连决定自己婚姻与爱情的权利都没有,潘金莲的人生怎么可能不是悲剧的人生?
潘金莲一出场就放射出人格亮色--没有因为张大户是个有钱人而违心依从于他。今天不是有不少的漂亮女人在傍大款吗?张大户是大款,可潘金莲就是不傍,她只傍她喜欢的男人。古今对比,潘金莲是不是很有几分可贵?你不傍我是不是?好,我把你送给武大郎!让你一辈子傍在一个又矮又丑又窝囊的男人身边。潘金莲要么顺从张大户,要么嫁给武大郎,何去何从呢?魏明伦先生的川剧《潘金莲》用唱词道出了一个女人的心声:
这边是愚人丑陋,
那边是衣冠沐猴。
两边皆苦酒,
一嫁终身愁。
可有三条路来走?
有,投进荷塘万事休。
潘金莲想到了死,一死万事休,一切烦恼和痛苦都没有了。然而——
草木有情啊,风月好,
妙龄如花啊,才开头。
人生路上再走走,
苦酒和泪吞下喉!
怎么可以去死呢?在张大户与武大郎之间,她选择了武大郎。
武大虽丑,非禽兽,
豪门黑暗,似坟丘。
宁与侏儒成配偶,
不伴豺狼共枕头!
这些唱段,闻之泪下。是在美化潘金莲吗?我认为,一点也不。小说不也是这么写的吗?在财富与人品之间,她还是选择了人品——武大郎毕竟是个好人。
如果武大郎没有武松这样一个兄弟,或者如果武松没有出现在潘金莲眼前,那么,潘金莲会是怎样一个女人呢?她会有后来的红杏出墙吗?难说。那个时代的女人,大多是嫁鸡随鸡嫁狗随狗,饿死事小失节事大,爱情之于女人,不是必需品而是奢侈品。女人怎么可以奢侈呢?就这么活吧。人,不管是男人还是女人,如果以活着为最高目标,抱着一种活着就行的态度生活,还有什么痛苦不能忍受?
古往今来无数的中国人就是这么活过来的。想想,可怕啊!不幸的是,武松出现了,这个景阳冈上的打虎英雄与潘金莲的丈夫武大郎形成了太鲜明的对比:一个是凛凛一躯堂堂一貌,一个是身材矮小形容猥琐;一个是英雄盖世万夫不挡,一个是窝窝囊囊手难缚鸡。任何一个女人,任何一个身心正常的女人,先嫁武大后遇武二,都不可能不心潮起伏。魏明伦先生的川剧《潘金莲》中潘金莲有几句唱词,说出了她对武松的感觉:
为什么有了他热浪翻滚?
为什么少了他死气沉沉?
为什么当初无缘识豪俊?
为什么见面已有叔嫂分?
至此,潘金莲可以有两种选择:一是恪守妇道,甘于寂寞;二是冲开束缚,追求幸福。当时的中国女人,遇到潘金莲这样的情况,多数要选择前者。可问题是,选择前者,不要说对于潘金莲这样的女人,就是对于一个清心寡欲的女人,也实在是一种莫大的痛苦。
我们可以想象一下,一个是武松,一个是武大,两个人在你眼前晃来晃去。一想,你的丈夫不是武松,而是武大,你会觉得滋味如何?潘金莲没有选择甘守寂寞,这就注定了她的悲剧人生。她向武松示爱,不光是坏了男女不可婚外私通的纲常,而且坏了叔嫂间的伦理规则,是双重的罪名。可她就是顶着双重的罪名向武松示爱了。在当时的社会,这是一个了不起的行为。
对于这个行为,可以从两个层面上分析。从理性层面上分析,潘金莲未必认为自己这么做是正当的,或者,她根本就不敢思索如何对自己的行为进行道德评判。因为一旦去思索,她会使自己陷入更深重的矛盾和痛苦中。从感性层面上分析,潘金莲对武松的渴求达到了相当强烈的程度,强烈到不可遏制。否则,她不会那样精心地设计引诱武松的具体步骤,不会对武松有那么赤裸裸的情感表达。
细读文本,我们发现潘金莲引诱武松的全过程写得很有情趣,很有生活气息,也很美。潘金莲先是胡思乱想,觉得嫁给武大好窝囊,又觉得奇怪,怎么武大会有武松这样一个兄弟?都是一个妈生的孩子,做人的差距怎么这么大呢?又想,这是我的爱情鸟飞来了,“不想这段因缘却在这里”。
胡思乱想一通之后,开始跟武松说些半明半暗的话。兄弟你搬回来住吧,别在衙门吃食堂了,嫂子我做的饭多干净,多好吃啊!不回来,你在外面有女人?没有啊,那就好!兄弟你多大?哦,比我还大三岁哪。嫂子我嫁给你哥,受了不少气,要是家里有你这么一个生猛男人多好啊,我最看不得窝囊的男人了,云云。
除了这些语言,还有一些亲昵的小动作,比如,在家里吃饭的时候,替武松夹菜,“拣好的递将过来”。最后,当着武大的面,直接要求武松搬回家里来住。兄弟你要是不搬回来住啊,那不是叫人笑话哥哥嫂子不懂事吗?潘金莲的话说得在情在理,武大郎也要求弟弟搬回来住。武松也就答应了。
如果不是用作者施耐庵的视角,而是用我们自己的视角看《水浒》,如果不把潘金莲看作一个无耻的淫妇,那么,读潘金莲在家里正式向武松示爱的这一段故事,可以读出许多诗情画意来。
那天,下着大雪,武松到衙门里签个到,与同事一起吃了早点,踏着一地“乱琼碎玉”似的白雪回来了。武大去卖炊饼了,家里自然只有潘金莲和武松两个人。潘金莲“暖了一注子酒来”,与武松对饮。屋子里还有一盆取暖用的炭火。大家想象一下,窗外寒风大雪,室内热酒火盆;一个欲火焚心情潮难抑的妙龄美女,一个冷漠忧郁强作镇定的英雄帅哥,是不是要诗情有诗情,要画意有画意?步陆游《钗头凤》词韵,大可一写此景此情:
红酥手,黄藤酒,乱琼碎玉抚残柳。寒风恶,炉焰灼。松柏虽依,叔嫂相隔,莫,莫,莫。冬如旧,人未瘦,敢把胸襟向君透。花有错,雪无歌。一怀情思,几多血火,错,错,错。
潘金莲与武松对饮时,自然要拿话撩武松,那些话中有三句最是有趣:一是,“我听得一个闲人说道,叔叔在县前东街上养着一个唱的,敢端的有这话么”?兄弟,听说你在外头养着一个小蜜,有这事吗?二是,“叔叔,你不会簇火,我与你拨火,只要一似火盆常热便好”。武松去捅火盆,潘金莲却说他不会,要与他“拨火”,才说出这几句话来。三是,“你若有心,且吃我这半盏儿残酒”。这是潘金莲自呷了一小口之后,与武松最直露的真情表白。注意,这“半盏儿残酒”似有深意,好像是对武松说,莫要嫌弃嫂嫂是已婚之人。
这三句,让一个多情而又放浪的美女形象,呼之欲出。可惜,景阳冈上的武二爷不是大观园中的宝二爷,武松不解风情,又恪守礼法,与潘金莲的冲突是必然发生的。武松的态度很明朗,一是拒绝,二是警告。你不仅不可以对我这样,而且也不可以对别的男人这样,不可以对不起我哥哥,不然的话,别怪我这打虎的拳头对不起嫂嫂。一个女人,受到这样的拒绝和警告,何等难堪,何等羞愤!
西门庆的出现,又使潘金莲眼睛一亮。有人说,在潘金莲那里,西门庆是武松的替身。不无道理。西门庆与武松确有多处相似:都是相貌堂堂的男子汉,都有不凡的武功身手,都有几分男儿血性。不同的是,武松不解风情,西门庆放荡成性;武松是个法警,西门庆是个大款;武松为人刚正,西门庆为人狡邪。对于潘金莲,西门庆也许比武松更合适。如果说武松是潘金莲的初恋,她的下一个选择必定是一个与武松有几分相似的人。
那么,潘金莲与西门庆通奸,是偶然,还是必然?书中说,潘金莲不小心,把一个叉帘子的小叉竿滑出手中,不偏不倚正好打在西门庆的头巾上。西门庆正要发作,回脸一看,呀,好漂亮的妹妹,“怒气直钻过爪洼国去了,变作笑吟吟的脸儿”。而这一镜头恰巧被皮条大师王婆看见,于是有了“王婆贪贿说风情”,有了中国文学史上最著名的“红杏出墙”。
这一段故事,看似偶然,实则必然。
其一,我已经说过,潘金莲受到武松的拒绝和警告,感情和自尊心都受到了严重伤害。以她的性格,不会就此作罢,要么继续纠缠武松,要么到别处制造风花雪月。
其二,西门庆何许人也?那是阳谷县有名的暴发户、大官人。这种人闲来无事做什么?学外语考博士?他用得着吗?就是纵情声色,就是找女人,当然是找潘金莲这样的漂亮女人。潘金莲作为紫石街上著名的美女,早晚躲不过西门大官人的眼睛。西门庆见了潘金莲后,到王婆处打听这个漂亮妹妹是何人之妻。一听说是武大之妻,不由感叹,好好的一块羊肉,掉到了狗嘴里。为了把这块羊肉从狗嘴里捞出来,他就更不能放过潘金莲了。
其三,有王婆这么一位皮条大师从中周全,潘金莲与西门庆想不成奸都难。王婆对西门庆与潘金莲的撮合,称得上拉皮条的经典之作,足可以为中外一切皮条爱好者所取法。她的“潘驴邓小闲”理论,她的层层试探、分步进行的“十分光”引诱方法,端的令人拍案叫绝。
她老人家教导西门大官人说,一个男人要想寻花问柳,要“潘驴邓小闲”五件俱全方可行得。潘,潘安之相貌,就是长得漂亮,女人一见就喜欢。潘安是西晋时期的一位美貌才子。驴,就是要有驴那么大的阳具,其实是说要有很强的性功能。邓,是要像邓通那么有钱。邓通是汉文帝的臣子,皇帝特许他在铜山铸币。小,是要会向女人献小殷勤,还要“绵里针忍耐”。闲,要有闲工夫,工作太忙或者今天要考博士,明天要考公务员什么的,哪有时间做这等事?这五样,西门庆一样不少。
接着,王婆把引诱潘金莲的具体办法分作“十分光”,一分一分地说与西门大官人。哪十分光?大家可以细读《水浒》之“王婆贪贿说风情”一回,不用我在这里细说。王婆说完了这“十分光”之后,西门庆拍案叫绝:“虽然上不得凌烟阁,端的好计!”能让西门庆这样风流成性的男人对这样的风流计叫绝,你能说王婆不是皮条大师?再说,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西门庆按王婆之计而行,果然成功,证明王婆的计谋是正确的,证明王婆是位伟大的皮条大师。
有两处细节,值得细品。一是,西门庆在王婆的屋子里与潘金莲对饮,故意弄掉了筷子,借蹲下拾筷子之机,在潘金莲的脚上捏了一把。潘金莲说,大官人别这么麻烦好不好?你有心,我也有意,“你真个要勾搭我”?这话可以理解为,你对我是真心吗?不要小看这两句话,这话一说出来,我们就可以认定,王婆这条好计,早为潘金莲识破,她是自愿中计的。作者这么写,是要表现潘金莲的放荡,而我从中读出的是潘金莲的聪明。
西门大官人马上跪下,“只是娘子作成小生”,你问我爱你有多深,月亮代表我的心!这是第二个值得细品的地方。西门庆不是高衙内,不是镇关西,更不是净街大虫牛二,对于女人,他只是巧取,绝不豪夺!较之高衙内、镇关西之流,他有层次,有情调。比王英、董平之类的梁山好汉,西门庆更要好得多。矮脚虎王英见到好女人就抢,风流双枪将董平看上了程太守的女儿,上门求婚,程太守不允,便借梁山人马前来攻城之机杀了程太守全家,强夺了程太守的女儿。西门庆先生这位风月场上的高手是不会这么干的。
西门庆和潘金莲有一段床上戏。值得思考的是,这一段“儿童不宜”的床上戏写得相当唯美,作者用了类似于骈体文的笔法,把两个人的云雨之欢表达得相当美妙,相当富有诗意。其中“杨柳腰脉脉春浓,樱桃口呀呀气喘;星眼朦胧,细细汗流香玉颗,酥胸荡漾,涓涓露滴牡丹心”几句,生动具体,可感可知,却又毫无秽感。这是为什么?作者对正当的男女之事都毫不欣赏,对这种“违规操作”却用这样带有赞赏意味的笔调写出来,为什么?可否这样理解--作者写《水浒》时,心态、思想都相当复杂,特别是对男女私情,心中是充满矛盾的。一方面,他要在小说中弘扬理学卫道士们所提倡的“存天理灭人欲”;另一方面,写到有血有肉的人,写到有声有色的欲,他又不能不为“人欲”感动,情不自禁地写出了如诗如画的性爱场景。
程朱理学主张灭人欲存天理,《水浒》的作者崇尚暴力,拒斥情爱,也许正是礼教观念束缚下产生的思维畸变。也有人说,《水浒》的作者吃过女人的亏,所以他的笔下没有好女人,也没有爱情。还有人说,《水浒》的作者有严重的性功能障碍,于是对男女之事产生了近乎变态的嫉妒和仇视,所以把爱情故事写成那样。但愿这都是恶搞。不过,也许这是真的。
好事不出门,恶事传千里。不到半月功夫,街坊四邻都知道了西门庆和潘金莲的事,只有武大不知。书中这段描写,活画出市井阶层的小市民特征。中国封建社会中,百姓不可以议公,只可以议私。议公,就是评论国家大事,评论当权者的是非,那是要被杀头的,所以百姓就兴高采烈地议起私来。议私,就是议论别人的私事,特别是男女私情,自古至今一直就是市井小民关注和评说的热点。对于隐私,对于绯闻,人们总在望闻问切--睁大眼睛望,立起耳朵听,刨根问底地打探,不怀好意地关切。
可以想象,某一天,西门庆出现在王婆门前,四下望一望,一抬脚,进了王婆的家门。过了一会儿,潘金莲出现了。这个初尝禁果的少妇十分紧张,更要四下一望,然后慌里慌张进了王婆的家门。这一切,只要被一个人看见,要不了多一会儿就会众所周知,比手机短信飞得还快。更有意思的是,有位看热闹不怕事大的,把郓哥当作挑事的工具,最后还真把事情闹大了。
郓哥是个卖水果的小男孩,这一天提着一篮子雪梨到处找西门庆。为什么专找西门庆?无非是西门大官人买东西不讲价,能让他多赚俩钱儿。有个不怀好意的家伙告诉他,你找西门庆是吧?去王婆家找啊,你是小孩子,不用按门铃,直接往里闯就是了。如其所愿,真的出事了。
有了郓哥去找西门庆,就有了武大捉奸;有了武大捉奸,就有了西门庆恼怒出手重伤武大,就有了武大遇害、武松复仇。那么,武松与西门庆的较量是一种怎样的较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