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维的深情,一半藏在离别苦,一半隐在归田园。
众人皆知的是,王维是田园诗派的代表人物之一。但很多人不知道的是,除了描绘田间自然风光,王维写得最多的诗歌题材,就是离别。性情内敛的王维,不肆张扬,却用情极深。他的深情,一半藏在离别苦,一半隐在归田园。
有学者统计,《王维集校注》中,他的送别诗多达67首,占全部诗歌376首的近1/5的数量。可以说,这两种题材,构成了王维一生创作最多的两种形式。纵观他的人生,离别是他不得不面对的宿命,更是他心底最大的隐伤,而回归田园,抚慰了他仓皇的内心,给了他精神的慰藉,是他心安的归处。
一、此生注定 多离别
公元701年,太原祁县王处廉,喜得长子。
作为周灵王太子的后人,太原王氏,可谓不折不扣的名门世家。孩子的母亲,同是高门望族,博陵崔氏。
但上天赐予这个孩子的,不仅仅是贵族血统,还有过人的才华和美貌。
他幼时,聪颖早慧:擅音律,拿起任何乐器,吹拉弹唱旋律动人;长诗文,九岁可以成篇,布局讲究诗趣横生;工书画,下笔挥洒自如,灵动自然俊秀飘逸。
他的长相呢,据《集异记》中记载,妙年洁白,其姿都美。
这个命运的宠儿,正是王维。
如此富有天资的孩子,成年后的人生舞台,注定不会是小小的祁县。
只是,离家的时间,比预计的还要匆忙。
时年九岁的王维,父亲不幸英年早逝。他身下还有三个小弟,和二个小妹。
孤儿寡母,生计艰难。身为长子的他,必须要承担起兴盛家族的责任。
十五岁那年,少年老成的王维,背井离乡,求取功名。
他也真是争气,十九岁,登第举子;二十一岁,状元及第。
但这些名气,都未曾带给他真正的安稳生活,反而让他深陷时代的暗流汹涌。
王维时期的大唐,正是由盛转衰的过渡期。动荡不安、党派之争,从未停息。
他的一生,经历过武则天统治的盛世,李显、李旦两度为帝的混乱,李隆基登基后的一时辉煌,和安史之乱后的残败。
他的离别之路,也跟随着时代的脚步,步履不停。
诸王之争中,他因一曲黄狮子舞,牵连贬谪到距京二千里的山东济州;党派之争中,张九龄败了李林甫,他也乐得出塞边疆,避开宵小之辈;安史之乱中,他出逃路上遇到叛军,被迫成为“伪官”,洛阳三载度日如年。
他离别的足迹,浩浩荡荡,遍布了大半个中国。
从出生的那一刻起,王维的才华、家族、时代,早已为他铺下了命运的伏笔。离别,便是他一生命运的注脚。
二、此生最怕 是离别
《九歌・少司命》有言:“悲莫悲兮生别离,乐莫乐兮新相知。”
世间的离别,本就是最大的悲哀和苦楚。
在《观别者》中,他写下:“青青杨柳陌,陌上别离人。爱子游燕赵,高堂有老亲。不行无可养,行去百忧新。切切委兄弟,依依向四邻……,吾亦辞家久,看之泪满巾。”
深情之人,哪怕看到他人离别的场景,也触发心底的隐痛。
那天,王维在杨柳青青的时节,看到有人在和家人告别。这离人是年迈双亲的爱子,要去燕赵宦游求职。
这离人为什么不能侍奉双亲呢?
“不行无可养,行去百忧新。”他若不去,无以为生,他若离去,百般忧愁。这句诗真是直击离家之人的痛处,可哀可叹。离人只能将满腔孝心托于兄弟,依依不舍地与乡邻告别。王维也想到自己少小离家,泪水沾湿衣襟。
寥寥数句,穿越千年,依旧动人心肠。
除了离家之苦,王维一生,性情平和,结交诸多好友,有如孟浩然、张九龄等名人,亦有历史上无名之人,但分别之殇,同样销魂。
比如,《送元二使安西》中:
渭城朝雨浥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
边境战事吃紧,朝廷一纸诏书,派元二去安西担任节度使。
渭城古道,是西行之人的必经之路。蒙蒙细雨中,绿柳如烟。
良辰美景,却是送别之路。王维劝元二多喝几杯,西去之路,长路漫漫,故人一别,后会不知是否有期。
情真意切,令人动容。后人据此改编成《渭城曲》,传唱千年。
但,文字能表达的苦,或许都还不够苦。
书中记载,王维中年曾痛失挚爱和腹中子,以致多年来,他孑然一身,但并不留下一字句。
同样,在王维晚年,他痛失爱母,三年丁忧,柴毁骨立,也并未写下怀念母亲的诗句。
他把这份离别苦,化作最刻骨的回忆,深藏在他的生命里。
三、此生归处 是田园
何以解忧?王维心中早有答案。
在《送孟六归襄阳》中,他就写过:醉歌田舍酒,笑读古人书。好是一生事,无劳献子虚。
他认真地对孟浩然说,在田舍内,笑读古人书,且醉且歌,这是一生最美好的事情。
可他一生中的大部分时光,依旧身在官场,何故?
《偶然作六首》中曰:日夕见太行,沉吟未能去。问君何以然?世网婴我故。小妹日成长,兄弟未有娶。家贫禄既薄,储蓄非有素。
他做官,除了实现自己的政治抱负,部分原因也是为了供养兄弟姊妹。
或许这样行事,没有李白的潇洒肆意,陶渊明的清高孤傲,但这恰也是最让人敬佩的地方,他是一个人间烟火中的,真实而鲜活的灵魂。
另外,王维以维摩诘为精神追求。维摩诘是何人?红尘中,最有修为的菩萨。
这又是王维精神的另一层伟大之处,亦官亦隐,在尘世中修行,在自然中修心。孔子说:“四十不惑,五十知天命。”在不惑和知天命之间的年纪,王维也终于有精力、有实力,开始筹建自己的辋川别业,按照个人的喜好,为自己打造一个世外桃源。辋川山水中,有“明月清风,白石浅滩、空山青苔,古木垂柳,飞鸟夕岚山”。
在这里,他足以与家人,共赏佳境;足以与好友,赋诗唱和;足以和僧侣,参禅悟道;足以一个人,读书作画。
青山之中,他挥笔,“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返景入深林,复照青苔上。”
明月之下,他吟诵,“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林森人不知,明月来相照。”
绿水之上,他感慨,“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偶然值林叟,谈笑无还期。”
在这里,他的心灵得到真正的释放与宁静,从宁静中生发出自在与喜乐,从喜乐中悟到生命的生机与灵性。
公元761年,一个平静的山中夏日,六十一岁的王维预感自己大限将至,他为弟妹亲友们,留下告别书,停笔坐化,从容离世。
生前,他奏表将辋川别业上交国家,成为清源寺的庙宇。死后,他清白一身,在辋川的竹林清风中,静静安息。
王维在《叹白发》中曾感叹:宿昔朱颜成暮齿,须臾白发变垂髫。一生几许伤心事,不向空门何处销。
读起来,真让人心疼。朱颜改,白发生,他何其短暂的一生,却有太多的离别与伤心处。
好在,他心中自有空门,辋川的山水和佛禅的清音,给了自己最好的慰藉。
哲学家齐美尔说:“最高境界的处世艺术,是不妥协,却能适应现实。”
这恰是王维一生的写照,生在滔滔浊世,饱尝离别之苦,而能得其自在,自得其乐,适应现实。一身总在红尘之中,却也在红尘事中修行,终归山水田园,找到心安归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