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丑条约》是近代中国赔款最沉重、丧失主权最多、同时也危害国防最深的一项不平等条约,迄今仍不时激起中国人民的愤慨。不过一般人多聚焦《辛丑条约》规定的天价赔款如何拖垮清廷的财政,却较少注意到条约中的列强驻兵权,带给中国的伤害亦同样深远。日前南京大学历史学院院长张生,撰文提点《辛丑条约》对国家安全的破坏有多大,借此提醒民众该时时警惕。
1900年八国联军入侵中国,此为正要跨越卢沟桥的法军。
列强在《辛丑条约》中要求划定驻华使馆区域,在区内各国可自行驻兵防守且不准中国人民居住;中国还得“将大沽炮台及有碍京师至海通道之各炮台,一律削平”、“由诸国分应主办,会同酌定数处,留兵驻守,以保京师至海通道无断绝之虞”,让京师门户洞开,自北京至华北沿海的战略要地全拱手让给列强占据。从此中国便失去了国防自主权,列强驻军也能凭借这股武力施加恫吓,要不干涉中国内政、要不就是骚扰地方,令中国的政治与社会发展走向一条畸形又崎岖的道路。
曾有学者形容列强驻京使团是清末民初中国的“太上政府”,但给太上政府最直接依恃的正是这股驻军。尽管随着清末新政的蹒跚开展,中国也推动了新军建设等军事现代化项目,一度引起英国驻华公使朱尔典(Sir John Newell Jordan,1852─1925年)担忧,向伦敦抱怨使馆被包围在北洋新军之中。但实情是彼时的中国政府丧失了民族自信,新军枪口对准的往往是老百姓或革命党,既无意志也无实力胆敢再度抵抗列强,因此列强使团与驻军仍可高枕无忧地继续盘据在古老大国的土地上,压榨这群龙的子民。
列强在北京、天津等各地驻军人数虽随着时间不同而有增减,但总体而言仍很可观。如1902年八国联军交还天津给清朝后,仍留有驻兵达12,200人之多;1911年2月各国驻兵共计4,099名,结果当辛亥革命一爆发,驻军最多的日本又立刻动员起来,一口气调派数千大军,同时又派了多艘军舰至长江;美国也增派五百名海军陆战队登陆,德国、荷兰、俄罗斯、法国等也相继增兵华北,使华北驻军增加到7,021人之多。尔后,随着中国局势的动荡,列强总能借机增加驻兵地点与规模,早已远远超过《辛丑条约》所规范的区域。
尽管列强宣称维持中立,但又要求清政府与革命军不准干扰或破坏京津沿线交通,这等于警告哪方敢触犯列强利益、哪方就等着遭列强驻军痛击。这种情况,宛如太平天国进犯上海时、原本袖手旁观的英法联军立刻转过炮口协助清军击退太平军一样,根本不是真正的中立。因此如若当时列强凭着优势兵力乘乱干预辛亥革命,那么中国就极有可能横遭瓜分或陷入更动荡的分裂,后果实难以想象。
列强通过《辛丑条约》取得在中国的驻兵权,此举对中国主权与国防伤害甚鉅。此为1908年驻扎北京的美国海军陆战队。
此外,列强驻军不单撕毁中国国防、震慑着中央政府,驻军还享有随意操演且毋须事先通知中国政府的特权,仅有在射击实弹时才需告知,而中国政府毫无拒绝的权利,仅能警告和疏散百姓离开相关场域以免遭波及。偏偏列强驻军操演的区域并非仅限于驻兵据点,邻近的山林或市井都可能被列强看中,如日军就不时于山海关、北京西山碧云寺、明十三陵演习,甚至连北京城内朝阳门都成了日军施枪放炮的操演地点。这既伤害中国国防,又惊扰人民生活甚深,还成为列强入侵的借口。众所皆知,1937年七七事变的爆发,就是日本驻军以士兵在演习时失踪为借口挑动的,显见列强驻军的危害有多巨大。
列强驻军还时常仗恃武力和治外法权,残杀中国官民。比方1904年俄国驻军就在操演开炮时伤及平民,1905年德国驻军还阻挠过北京巡捕执法,1904年意大利更以清军士兵靠近营区偷窥演习为借口,下令驻军冲入清军营中鸣枪示威,更径自掳走了清兵王占威。尽管清朝提出抗议,但在列强的压力下也无可奈何,最后只能草草了结,还得与意大利承诺互相“约束兵丁”。
虽然中国一度想利用第一次世界大战战胜国的身份,在巴黎和会上讨论废除不平等条约和撤离在华驻军等问题,谈判代表顾维钧提出两件说帖要求“现在中国之外国军队及巡警机关,立即撤去……所有外国使馆卫队及依据该约而驻扎中国之军队,一律撤退”,却迳自遭列强否决。法国总理克里孟梭(Georges Eugène Benjamin Clemenceau,1841─1929年)直截了当地表明此事“不认为在和平会议权限讨论范围之内”,连排入议程的机会都没有,使中国的“战胜国”光环显得更空虚与讽刺。
1919年巴黎和会时,中国曾提出说帖欲要求列强撤退在华驻军,却遭列强径自回绝。
1921年华盛顿会议召开时,各国表面上宣称尊重中国主权与领土完整,但一听到中国代表重提撤退驻军一事,又立刻露了馅。日本代表强调“日本在中国境驻扎兵队并无侵略及妨碍主权情事”,英、法等国也傲慢地表示,驻军是为了保护外侨生命财产,质疑中国无能做到此事,却丝毫没反思列强的粗暴侵略正是造成中国纷乱的主因。最后才由英国提出一项毫无拘束力的提案,建议调查中国到底有无能力保护在华外人后,列强再撤退驻军──这本质上仍是一张空头支票,且羞辱了中国政府的治理能力。
列强驻军的存在,直到对日抗战期间国民政府与英美等国签订平等新约、以及抗战胜利后作为侵华日军一部分的日本驻军被遣送回国,才真正从中国社会消失。但这份撕裂中国主权的伤痕记忆,仍时常紧咬着中国人民的心头。2020年中国全国两会期间,陈舟等31名解放军的人大代表提案修改“全民国防教育日”日期(每年9月的第三个星期六),改成《辛丑条约》签订的9月7日,只因该历史屈辱最具全民性和代表性。
张生也强调,在“《辛丑条约》中,列强抓住北京—天津—山海关一线的驻兵权,既是东北方向压力的再次证明,也显示列强控制中国战略要点的取径”,并意有所指地声称“美日同盟已经成为中国和平发展的重大外部制约因素。重温历史,提高警惕,当是历史照亮现实的题中应有之意”。显然,《辛丑条约》几近亡国性的危害,不只是课本中一连串怵目惊心的文字,在当前仍是极具现实性的殷鉴,不应随意轻忽,毕竟“以古为鉴,可知兴替”,民族耻辱的阴影,仍旧在帝国主义的进逼中徘徊在中国河山的上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