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年前,《北京晚报》有个小栏目叫“外国洋相”。记得有一回讲画画,说一位洋画家把纸铺在地上,让身上涂了颜料的模特就地打滚,一幅画就画成了。那时的评语是“腐朽的艺术”,现在想来,不过是一种新鲜的艺术尝试罢了。
随着改革开放,这样的艺术尝试也来到我们身边。尝观一视频,某书法家当众写字,其人身形健硕,长发披肩,尚未动笔,观者已围得铁桶一般。但见书法家先铺巨幅纸张于地,脱鞋著袜,以巨型拖把为笔,用水桶装墨汁,笔蘸浓墨,舞动起来,跳踉叫吼,如同下神,时而拖曳疾走,时而顿笔揉搓,墨汁淋漓,纸为之破;四面观者鼓掌欢呼,喝彩助兴……他写的啥字,我压根儿没认出来,只感叹这年月写字也要有个好体格,否则哪里吃得消!
有懂行的朋友告诉我,这是“传统艺术”与“后现代表现形式”的结合,又是什么“行为艺术”、“前卫精神”!——我听得似懂非懂,将信将疑。
偶翻唐人封演的《封氏闻见记》,读到顾况作画一则,忽然发现这种“后现代”的创作形式,早在唐朝就出现了!
熟悉文坛典故的朋友都知道顾况的名字,他是唐玄宗时人,代宗时还在世。他官做得不大,但颇有诗名。年轻的白居易曾拿着诗稿去拜见他,他见到“白居易”这个名字,笑着说:长安米贵,要“居”可是不“易”啊!——等他打开诗卷,读到“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一联,不觉慨慨道:我以为这样的好诗早就绝迹了呢,没想到在你这儿看到了!我刚才的话是开玩笑呐。
据《封氏闻见记》载,诗人顾况又是画风怪诞的艺术家,常到贵族府上作画。他最擅长作巨幅画,画法独特:先将数十幅绢铺在地上,然后预备墨汁、调配各种颜料,储存在不同的容器里。另外安排几十人的乐队,在旁吹角击鼓;又召集上百人,在旁呐喊助兴!此刻顾况身穿锦袄,头缠锦帛(大概是怕宽袍广袖妨碍作画吧),酒喝得半醉,先绕着绢走上十几圈(应该是酝酿感情,筹划结构),然后将墨汁摊于绢上,再依次把各种颜色也摊在绢幅上,这时取出一条长巾,一头放在倾倒墨色的地方,上面坐个人压住,自己扯着长巾的另一头,拽着走,来来回回,将锦幅走遍,这才拿笔蘸墨,随着墨彩之迹,勾勒出峰峦岛屿的形状。——叙述至此,封氏感叹说:绘画本是“淡雅”之事,而顾先生却瞪目呼喊,如同打仗,这大概正是他绘画的妙处吧?
我读这段笔记时,掐了好几回大腿,总怀疑是在梦中。如此富于创造性的绘画方式,早在一千二百年前已经出现,白纸黑字,记录得如此生动翔实,令人感叹!中国传统文化总给人保守的印象,一切都循规蹈矩,不离绳墨,缺乏创新的勇气。其实我们的文化中同样孕育着巨大的创造潜力,其他民族尝试过的东西,我们也都尝试过,甚至更早!
我为顾况这样敢为天下先的华夏先人感到骄傲,也为今人的数典忘祖而惭愧!如果再见到那位“懂行”的朋友,我得告诉他,这种书写绘画方式是纯粹的“国货”,跟任何“后现代”“前卫”“舶来品”都不沾边!——只是今人重拾,应注意在继承中提高,切忌“画虎不成反类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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