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一篇文章在网上传得很火,据说是现代史专家的手笔,有朋友转给我,作为八路军、新四军“游而不击”消积抗战的最新证据。我拜读之后不禁哑然失笑。文章作者的依据来自日本靖国神社的统计,首先这个“源头”就被作者“修改”了!靖国神社供奉的并非全部在华“战沒者”,更不可能详尽到每一场战斗的“战沒者”,凡去参观过的人都知道这一情况。作者为什么要如此信口开河呢?是什么样的动机我没兴趣去深究;我的关注点一直是激浊扬清还原历史真相,给读者提供尽可能靠近原貌的作品。我在撰写六卷本抗战纪实《虎啸八年》时,与责编孙虹女士反复讨论过史料的采信原则,一致的观点是以提供一部可供后代作为信史阅读的文学纪实,所以使用史料不能只靠孤证,同时必须有原始史料作为最终依据。所以,我数年间涉猎的中日两国的政府、军方文件和当事人出版和未梓的回忆录、书信多达两千多万字,爬梳、核对以形成条款所花费的时间是实际写书的两倍。所以,我可以说,我的作品是可以当信史读的。谓予不信,欢迎揭出误讹之处。那篇《完全不敢相信的历史真相》告诉我们,在整个八年抗战中,八路军消灭的日军共851人,其中平型关167人。这真是个弥天大谎,与资中筠信口开河说新四军八年抗战只消灭了7名日本兵如出一辙。这里咱们暂不说八路军、新四军在八年抗战中总的业绩,先说一个局部战役,看看八路军是否只消灭了167名日本兵。见一斑而窥全豹,《完全不敢相信的历史真相》是提供的“真相”还是假相就大略明白了。
第十八集团军(八路军)一一五师抵达五台山。林彪派高级参谋袁晓轩与孙楚(阎锡山手下将领)联络,通报一一五师正向灵丘以南太白山秘密挺进,计划在平型关以东之东河南地区伏击日军。希望平型关各线国民党守军届时响应,起而攻击关前之敌;然后旋师向一一五师阵地靠拢,协同歼灭进入伏击圈的日军。协同歼敌的时间也作了约定。
一一五师主力抵达冉庄,林彪率一班参谋去预定的战场勘察。他们站在一座高山上,见平型关一带确实是一个打伏击的理想之地。从平型关的山门至灵丘县东河南镇,是一条东西走向的狭窄谷道。地势最险要的是谷道中段,长约五公里,谷深数十丈;谷底通道只能过一辆卡车,能错车的地方极少。而南北谷岸最高地带略有起伏,正好藏兵。
回到冉庄,聂荣臻副师长率师部机关和卫队也到了。
聂荣臻问林彪,前边情况如何?
林彪回答,已在平型关与晋绥部队交火的可能是日寇第一梯队部队;据可靠情报,其主力部队正向这里移动。主力部队出动之前,不会不派出尖兵性质的先遣队。尖兵先遣队与主力部队前后出动的时间差通常不会少于二十个小时。此地山坡、沟谷之势很有利,可以打一个有把握的胜仗,定能全歼其先遣队。
林彪把聂荣臻让到悬挂在墙壁上的地图前,详细介绍了一番地形特点,以及自己初步的作战构想。问聂荣臻有什么意见。
聂荣臻很高兴,认为居高临下,以逸待劳,突然攻击,确实可操胜券。
副手没有异议了,林彪马上就进行部署。
他命令,三四三旅担任主攻,埋伏于平型关东面关沟至东河南镇道路两侧山地,歼灭由灵丘向平型关开来的日军先遣部队。三四四旅之六八七团到平型关北面埋伏,切断敌人退路;六八八团作师预备队;独立团和骑兵营插到灵丘、广灵、涞源之间,切断敌之交通线,阻击敌人援兵。
24日,各部队按照他的命令拔寨出发,向自己的埋伏地潜行。
主攻部队三四三旅当晚12时出发,进入关沟至东河南镇之间一个叫白崖台的预设阵地,埋伏在那里;三四四旅随后跟进。
天忽然下起了倾盆大雨。官兵身穿单衣,更无雨衣,从头到足湿得像刚下过河一样;北方深秋的气温可比不得南方,艰难状况可想而知。道路泥泞,又是山间羊肠小道,不时有人滑倒;轻者滚一身稀泥,要不就滚下山坡摔个半死。
最糟糕的是半路上突然山洪暴发,汹涌的洪水从山上滚滚而下,遮断了通道;声音惊天动地,完全盖住了哗哗雨声;洪水落差很大,力度非凡。
师里尽管有工兵营,可以架桥;而水势凶猛,大雨滂沱,军情似火,急切间难以成功。
大家只得把枪和子弹挂在脖子上,手拉手结成“缆绳”,或者拽着马尾巴,从激流中趟过去。警卫员要扶林彪上马,打算组织几名身强力壮的战士前后左右扶持着马慢慢前行。
林彪推开了他们;摩挲了一下自己的坐骑,拍拍它的屁股,说:过去吧,不给你增加负担了。然后就跟在马的后面,跨进了齐腰深的洪水。
警卫员赶快跟上去,紧随左右;伸手要去搀扶,又被他推开。他用嘲笑的口气说:还是照顾好你们自己吧。
徐海东旅长率三四四旅走在后边。闯过去了一个团,另一部分人马被越来越凶猛的洪水挡住了。有的官兵急于闯滩,小觑了山洪的险恶,没挪动几步,就被冲下去了。
林彪得到报告,当即决定,徐海东旅已经涉过山洪的充作预备队;没有过去的勿再强渡,以免不必要的牺牲。
这样的结果,平型关伏击战之主攻部队、打援部队总共就只投入了一个多旅。
部队到达预设战场,各自进入指定位置,深深埋伏起来。
山野顿失人迹,只有大雨依旧如注。
林彪把指挥部选在主攻团李天佑六八六团后面一华里的一个山头上,用望远镜可以把全谷和四面山坡尽收眼底。
拂晓前,雨停了,山野一片寂静;只有昨野趟过的山洪,遥遥传来若有若无的声音。
1937年9月25日的黎明静静降临这片山谷。这支属于中国无产阶级的军队,即将第一次与入侵的外敌碰撞,于碰撞中闪现辉耀历史的火花。
林彪站在指挥部山头上,用望远镜观察这片很快就会被炮火、鲜血淹没的战场;看到官兵尽管衣服水湿未干,又冷又饿,但都很认真,各就各位,隐蔽得很好,伏在地上一动不动。
鸟瞰整个战场,他不禁感慨系之:山下谷道从东向西蜿蜒,两侧山峦夹峙,只须卡住前后,敌军就极难逃得出去;他甚至为晋绥军队、为阎锡山惋叹,有着这么好的地带,有着比我一一五师多不知多少倍的兵力以及精良得多的装备,为什么不在这里打一个漂亮仗,却要把大量兵力屯在平型关、雁门关等敌人来攻?
回到指挥所,又一次站到地图前,复查预定的作战计划:当日军进入伏击地段时,六八五团、六八七团同时动作,截头去尾,分割消灭敌人;兵力配置,埋伏地点,都还妥当。日军先遣队不会超过一个联队,两个团居高临下夹击,以多击少,稳操胜券。
唯一遗憾的是徐海东之主力遭山洪阻隔,兵力稍感薄弱;不然可以部署得更加天衣无缝毫无破绽:可以屯兵谷北山上老爷庙,一方面充作总预备队,一方面控制那个制高点。那地方高三、四百米,如果被敌人强占,就有可能控制谷底部分地段,掩护其被困部队逃逸。不过,敌人先遣队通常也就一个联队一千多人,哪有兵力去顾这个;战斗打响,速战速决,谅无大碍。唔,真的无大碍吗?对,是的。
也就在这时,他感觉一阵眩晕,差点没倒下去。这个毛病,折磨他差不多一年了。不知是用脑过度,还是睡眠太少所致。从陕北洛川出发以来,失眠症加剧。仗着年轻,干脆少睡觉多做事。
直到把最后一招想好,他才感到睡意袭来。
这最后一招,就是部署十挺机枪,用密不透风的火力,封锁住出口,挡住届时不要命地往外冲撞的残敌。具体配置是正面用四挺重机枪,两翼各用三挺轻机枪。全军机枪子弹很充足,可以不间断地打三个小时;步枪火力也不会弱,每枝枪配备了两百发子弹。
有了轻松的感觉就有了睡意。他钻进借用来充作指挥所的民房,躺到炕上去。
不一会儿就睡着了。
警卫员很高兴,这真是难得的一睡啊;轻手轻脚退出去,把门带上。
如果林彪知道他的对手是坂垣征四郎的第五机械化师团,他就不会这么轻松地入睡了。他不知道,早在一年半以前,抗战还没有爆发,时任关东军参谋长的坂垣征四郎就亲自潜入华北各地侦察,踏勘过进军太原之路,对这一带比较熟悉;他也不知道,坂垣师团机械化程度高、武器精良、部队训练有素,在日军中有“钢军”之誉。进入华北以来,连战皆捷,一路如入无人之境;他更不知道,即将到来的日军先遣部队,并不是习惯上使用的一个联队一千多人,而是我军部署在两边山上兵力的两倍。这些,林彪都不知道。事后他想,知道了也不怕,你是钢军,我军就是熔钢化铁的三昧真火。当然,如果预先知道了那一切,他就会不顾代价催促徐海东旅主力闯过山洪疾驰过来;也许他还会放弃这场战役;另外,也许——不,一定就没那么容易在战前睡着了。
没多久他就醒了。
是六八六团团长李天佑的脚步声惊醒了他。
睡不着的李天佑,想见见师长,定一定自己起伏的情绪。毕竟是与日军第一次交战,他微微有点紧张。上个世纪五十年代出版的革命战争回忆录集《红旗飘飘》里,有李天佑将军的一篇文章,叙述此情此景甚详:
……大约是晚上9点了,我仍合不上眼,决意到师长那儿走走,问问有无新的情况。
我走进师长的房子。师长已躺下休息了,头上还戴着健脑器。他身子很弱,常常在地图前一坐就是几个小时;
想了又想,把战斗的每个细节都想到,然后才肯休息。现在他睡了,也就是把一切都想好了。军用地图还挂在墙上,那些红蓝笔迹已决定了敌人失败的命运。
我笨重的脚步声,惊醒了师长。他坐起来听我说明来意,默默考虑了一下,对我说:“按计划执行吧,有变动一定通知你们。”
只是简单的一句话,就使我的心里平静多了。
这时,我才感觉到打扰了师长,心里很是不安。从他额上的健脑器,可以想象到他已多少天没好好休息了。他多么需要睡眠啊。我完全不必因为这点事来打扰他,因为他对情况的通报和任务的下达,总是最及时不过了。
师长留我坐一坐,谈一谈。我不想再打扰他休息,告辞了。(我在《虎啸八年》里引述了李天佑上将的全文——温靖邦)
林彪再也睡不着了,索性梭下炕来。站到地图前,重新把即将开始的战斗琢磨一遍。头又有点晕,只好拖来一条高足条凳;坐上去,正好可以平视地图。
山谷中的雾气渐渐散去。山风霍霍,吹过来一种奇怪的声音,很淡很淡,时有时无。林彪觉得,那决不是清晨山间所可能有的声音。再细细琢磨,立刻精神抖擞起来,眩晕再也没有了。那是汽车的声音!抬腕看了看表,时针不偏不斜指向7。
也就在这时,李天佑设在白崖台高地的观察哨飞跑来报:
敌人过来了!
他抓起电话,命令各团团长,注意部队的隐蔽,决不许擅自行动。
然后走出屋子,举起望远镜。一下子就看见了一块血红圆点刺人眼目,一名日本士兵步枪上悬挂一面太阳旗,后面跟随二十几名士兵,一律肩上扛着上了刺刀的步枪。
显然,这是尖兵。
他感到纳闷,这些尖兵进入了如此险恶的地段,居然完全没有四处张望观察,昂首挺胸大踏步走自己的路。骄狂到了这步田地!
相隔约莫二十来米,后面就是大队人马。长长的汽车队,载着机枪和迫击炮部队,拉着山炮、野炮——连炮衣都不屑脱去。车队后是更大量的步兵,一个个十分骄傲,毫无戒备,从容翻动脚步,轻松地说笑。
林彪鼻孔里轻轻哼了一声,真是欺我中国无人呀!
敌军越来越近,已经用不着望远镜,肉眼就可以看清了。粗略估计一下,大约百余辆汽车、两百多辆马车和马拉大炮;大队步兵和骑兵,有四千多人。怎么会这么多?如果这是先遣部队,大部队该会有多少?林彪大为诧异;只在心里嘀咕了一下,也没再去多想。他静静地看着日军前进,等待他们进入最佳挨打位置。
过了十来分钟,林彪的注意力折向某一点:
有一支由几十辆汽车组成的单独车队闯进他的视野,在老爷庙下方的谷底停住。车上跳下来十多个穿黄呢大衣、腰挎指挥刀的军官。这些军官关注的不是两边的高山,并不举起望远镜观察一下这险恶的地势,而是低头研究路面和汽车轮子。
林彪恍然大悟,路面泥泞,车轮打滑,开不动了。
后面的日军不知道情况,继续往前走。结果,在狭窄的路上拥挤成一团;秩序开始混乱。
这个地段,离最佳攻击位置尚有二十多米;但这个位置却是我军封口处之四挺重机枪六挺轻机枪的最佳射程。前边过去的日军尚未进入我军伏击圈,此处先打,就会惊扰了前面敌军。不能打,只能按原来计划各路段同时开火。
六八七团电话报告:敌人进入我伏击圈!
六八五团电话报告:敌人汽车队及马队进入我伏击圈!
六八六团派专人飞驰来报告:通向灵丘的公路上已看不到敌人,敌人之后卫部队进入我伏击圈!
林彪大喜,看来这伙陷住车轮的就是尾巴了!也没同身旁的同僚们商量,向早就手持信号枪的参谋看了一眼,轻轻说了一句:
“开始吧!”
三颗红色信号弹射向高空,划上三道长长的弧线。
据说,这三道红色弧线竟永远地定格在这支部队所有将士的心中了。新中国建国以后,他们中有人说,这是一生中看到的最美丽的风景,任何光艳瑰丽的焰火,任何幻化多端的霓虹灯,在它面前无不黯然失色;又有人说十八集团军亦即八路军只被允许编三个师,三道红色弧线,标志红色军队参加抗战的第一枪打响了;更有神奇的说法,毛主席预言抗日战争将经历三个阶段,国民党当局采信了这个战略判断,三道弧线正象征着这次枪响之后将经历三个阶段而夺取胜利。总之,这三颗红色之星所划出的红色之弧,不可阻遏地进入了中华民族的英雄史册,谁也否认不了它。
三颗红星刚刚出膛升空,那三道长长的弧线还没形成之际,满山遍野的枪炮之声骤然响起,像翻江倒海,像暴风狂雨,惊天动地。
六八五团阵地上机枪、步枪、迫击炮齐射;成百上千的手榴弹飞过山坡,掉入谷底,轰然爆炸。顷刻间,日寇倒了一片;紧接着,第一辆汽车上的司机被打死,第二辆车的车胎被机枪一个点射打奄再不能动弹;几乎就在同时,前面几辆车给打瘫了,堵死了狭窄的通道。
六八五团伏兵四起,形成几把尖刀,刺向谷底的敌群。冲锋的战士边翻动脚步边向下扔手榴弹,没有一颗是虚发,不炸死十几个敌人,也会炸坏一辆汽车。他们插入敌人群中,挺起刺刀搏杀,将惊慌失措的日本兵一个个送下了黄泉。
六八六团的攻击行动也同时开始。机枪、步枪齐射,上千颗手榴弹飞下去,迫击炮咣咣响个不停,把拥塞在老爷庙山下谷底的那一群日军官兵打了个人仰马翻、溃不成军。人群前后的汽车被打着了火,火势熊熊,挡住了进退之路,敌群更加混乱。
然后,十几支冲锋号同时吹起,六八六团官兵跃出掩体,冲下山去。他们冲进谷底,把敌人分割成几段,逐个消灭。
敌军没有投降迹象,困兽犹斗,拼命撕杀。
林彪始终用望远镜关注战斗的每一寸进程。我军官兵求胜心切,冲得过猛过快,战术队形有些乱,容易付出过多的牺牲。他看到日军受到我军突然打击下的状况,最初是张惶失措,一团混乱,损失惨重,伤亡枕藉。但是日军果然训练有素,最初的慌乱之后,终于克服了恐慌情绪,力图摆脱单纯挨打的境遇;他们在失去指挥的情况下,自觉地形成抵抗小团体,或三人一组,或六个一伙,背靠背挺着枪刺,与我冲下山谷的战士拼杀。我军战士杀死三个敌人,最少也要付出牺牲一人的代价。日军与指挥官失去联系的班排一级单位,竟能保持战术意识,寻找我军薄弱环节,窥察对其有利的战机。
林彪惊讶地看到一个基本完整的日军中队,利用地形地物作掩护,向山坡上攻击前进。接近六八五团一营的机枪阵地时,突然发起冲锋,竟把十多名八路军机枪手全部击毙,夺下了这块居高临下的阵地。
他还看到,大部分日军被打晕之后,短时间内就清醒过来,自觉地快速集结;凭借汽车或谷底巨石作掩体,向任何一个制高点攻击。一股日军约莫五百多人,向没有设防的老爷庙高地攀登;另一股约莫六百多人,分成两支,向老爷庙北面更高的“1363”高地攻击前进——那里只有八路军一个排防守。如果老爷庙高地被占领,再加上“1363”高地被夺取,整个老爷庙瞰视区域都将处于敌军火力控制之下,还会对六八六团乃至师指挥所构成威胁。
林彪电话命令六八五团团长杨得志抽调兵力先登上“1363”高地,加强那里的防卫;命令李天佑马上到师指挥所来,他要面授机宜。
李天佑接到通知,估计师长这时候召见,定有重要指示。师指挥所就在他右后侧的山上,没有多远。他往上疾走快攀,一口气到达那里。
他见林彪拿着望远镜,正站在屋外观察战斗。
林彪见他跑得气喘吁吁的,说:不要急,沉着一些。没想到敌人这么多,战斗力这么强;看来,战斗不会很快结束。
顿了顿,又说:我们包围了一个旅团,四千多人,块头太大,一口吞不下;得等晋阎部队按照预先的约定打过来,协同聚歼。你现在要做的是马上抽调一个营去抢占老爷庙,居高临下,先把向上攀登的那股敌军消灭。就是这个任务,你赶快回去执行。
李天佑走了之后,林彪又举起望远镜。
他看见攻打“1363”高地的日军前锋已接近高地顶端,远远看去似乎几步就可以冲到。
而杨得志亲自率领的六八五团的两个连更快,从两侧快速冲上山顶。一经抵达,迅速就架起机枪,居高临下,向距离已不足三十米的日军一顿扫射;同时,一两百颗手榴弹投下去,轰轰巨响不断。
日军被打得死伤大片,还活着的趴在山坡上不敢抬头。
不一会儿,杨得志团又有三个连从侧面冲上去。
杨得志分出两个连的兵力,在三个连火力的掩护下,冲向趴在山坡上躲避的日军,将他们全部歼灭。
李天佑派第三营去抢占老爷庙。他的阵地在这一侧山上,得越过谷底爬上对面山坡,才能抵达老爷庙。
三营从山坡上往下冲,进入谷底。
八路军山上的火力没压住谷底日军的反击,三营最先冲向谷底的官兵一个个倒下了。
李天佑见状,亲自指挥冲锋,大声喝令一定要冲过山谷,拿下老爷庙。令侧翼两个营发起佯攻,牵制敌人火力,掩护三营冲锋。
这一招终于奏效,三营一鼓作气,突破敌军火力封锁,进入谷底。
没想到,在谷底又被敌人步兵纠缠住,双方展开惨烈的肉搏。(我在《虎啸八年》里有更详细的描述——温靖邦)
整个伏击区进行了半个小时的拼杀,有一路段的日军完全失势,只剩下少数活着的。在八路军威势下,纷纷钻进汽车底下躲避。
八路军官兵见状,便停止了攻击,没朝车底下射击,更没点燃汽车;而是像打国民党部队一样,向车底下的日军官兵喊话:缴枪不杀,八路军优待俘虏。
他们没有想到,日本鬼子并不是钻出来投降,而是伸出枪来射击。双方距离太近,不少战士就这样死在日军枪弹下。
八路军一名电话兵沿公路查线,见汽车旁躺着一名日本伤兵。就跑过去,叫他放下枪投降;旋又蹲下身去扶他。不料这日本兵挣扎起身体,冷不防一刺刀就捅进了电话兵的胸膛。
一位八路军小战士,见汽车底下一名日本兵腿上血流不止,赶快把他拖出来。掏出口袋里的急救包,去替这家伙包扎。殊知这冥顽不灵的家伙拉响了暗藏在身上的手榴弹。
有的战士把负重伤的日本兵背起来,快步跑到临时医疗站去。不料却被那日本伤兵咬去了耳朵。
林彪得到报告,大为震怒,命令各部队:狠狠打,彻底消灭!
李天佑用电话向他报告:第三营冲到谷底以后,遭到数百鬼子纠缠,拼杀惨烈,伤亡渐次增大。
林彪眉头深锁,再次把望远镜对准老爷庙。
观察了半晌,稍觉庆幸。日军还不大懂山地战的奥妙,他们登上老爷庙山顶,只留下少数兵力——百来号人,而且没配备强大火力。
他用电话指示李天佑,尽快摆脱谷底纠缠,迅速向上冲击,夺下老爷庙!
李天佑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决定再抽调一个营对付谷底日军,配合第三营摆脱纠缠,猛扑老爷庙。
第二营教导员正好在他身旁,要求派他们去;拍胸口保证拿下老爷庙。
李天佑挥了一下手,好吧,你们去;但是要记住,要千方百计减少伤亡。我们这支部队是井冈山的底子,每一位同志的生命都很宝贵!
两个营合兵一处,终于摆脱谷底日军的纠缠,拥上山坡,向老爷庙攻击前进。
仗着近千人的兵力,漫山遍野形成散兵线,使老爷庙那一百多日军顾得了东顾不了西。
两个营一接近敌人阵地,马上投入上百颗手榴弹。
日军阵地狭小,手榴弹威力发挥得很充分,炸得血肉横飞。侥幸活着的鬼子死死趴在地上,狠不得让自己的身体挤压进泥土里面。
还没等他们清醒过来,两个营已冲了上去,刺刀扎,步枪射,顷刻就把他们送下了地狱。
占领老爷庙以后,按照李天佑的命令,第三营留下镇守;第二营再回原阵地,协助别的营对付谷底日军。
肩上被子弹打穿的三营长杨国夫对二营指挥员说,放心杀回去吧,这里我们保证守住。
第三营居高临下,配合对面山坡上本团部队,打击谷底日军得心应手。这一段阵地此时终于与其他地段一样,形成了两面山坡夹击之势,打得谷底日军无处藏身。
日军指挥官也真有临危不乱的气魄,马上意识到当初没有重视老爷庙是重大失误。迅速拼凑了一支六百人的突击队,向老爷庙扑去。
这股日军脚蹬笨重的大皮鞋,端着沉重的三八大盖步枪,爬行一般蹒跚上行;又没能最大限度地展开,形成科学的冲锋队形,却不由自主地挤在了一团。显然是临时拼凑在一起的不成建制的散兵游勇。
第三营的壮士们严阵以待,几百支步枪和五挺轻机枪对准日军,几百颗手榴弹揭开了盖放在面前,只等下边那伙恶狼靠近一点。
蚁群般的鬼子终于爬上来了,却已是上气不接下气,边爬边停;同时还向上边八路军阵地放枪。
杨国夫营长低声命令各连连长,再让他们上来一点靠近一点,实施“集火近战”原则,最有效提高杀伤力。
敌人又上来了十多米。
是时候了,杨国夫下令开火。
刹时,像骤雨突起一般,机枪、步枪、手枪向敌群猛烈射击;无数手榴弹也拖着好看的青烟飞过去。
日军顷刻就倒下了一百多。
活着的连滚带爬往回逃,躲到半山腰一块巨大的岩石后面。
日军指挥官不甘心,又在谷底阵地上抽调了两百名士兵,配合这残存的四百多人,再次向老爷庙进攻。
此时,十多架日机飞来,几乎是贴着山头飞行。剧烈的轰鸣,震得战士们头脑发胀。盘旋几周之后,开始投弹、扫射。
八路军小有伤亡。
八路军官兵的注意力被牵扯到了天空,一时忽略了正在向上逼近的敌人步兵。这些日军步兵仗恃飞机掩护,胆大起来,甚至直起了腰,加速向上蹿进。
老爷庙防线出现松动。杨国夫营长明白,必须稳定部队情绪。他告诉大家,飞机没什么了不起,不要慌乱;待敌人步兵靠近,我们冲出去,实行近战肉搏,敌机就失去作用了。下令迅速上好刺刀,准备主动扑向敌人,纠缠在一起,消灭他们。
三分钟后,他发一声喊,率领大家冲出阵地,插进敌群中。
此前长时间的战斗,战士们基本摸清了日军拼刺刀的路数:呆板,缺乏变化,专好使莽力;更可笑的是拼刺刀时一律关上步枪保险,据说是他们操典上就规定如此,主要是怕伤着自己人。
八路军战士可没那么多清规戒律,腾挪闪击,一支上了刺刀的步枪仿佛成了岳飞和戚继光的长矛,变化无穷;同时,有机会扣扳机的时候,也不吝惜子弹。
结果,数百日军只剩下一百多没死,仓惶逃下山去了。
六八六团战局由是稳定下来;日军陷入更加不利地位。(我在《虎啸八年》里有更详细的描述——温靖邦)
林彪又把望远镜掉向六八六团阵地。
二十多辆卡车瘫在六八五团两侧高坡阵地前的谷底,有的正在燃烧,有的破烂不堪成了一堆废铁。
几乎所有的有利地形全被六八五团占据,强大的火力有效地控制着整个山谷。
日军困兽犹斗,左冲右突,拼命想撞开一道缺口,突出重围;一次次冲击,一次次被打回。山谷里留下他们越来越多的尸体,泥泞的道路被越来越多的污血浸泡成了稀泥浆,腥臭和紫黑色笼罩着每一个日本兵。这些武士道恶棍的意志正在崩溃。而军官们仍旧冥顽不灵,一心垂死挣扎,一次次组织残余力量,发动一次比一次凶猛的反扑。
林彪再次掉转望远镜的方向,掉向更远处担任打尾任务的六八七团。但是看不见。
不过很快就得到了报告,六八七团已经将敌军后卫部队分割包围在蔡家峪和西沟村,打得很激烈也打得很好。
他把望远镜掉向平型关方向,那里是国民党屯驻大部队的地方。他什么也没看见。
按照战前商定的计划,阎锡山、孙楚将派七十一师、新编第二师、独立第八旅,向平型关以东的日军出击,打出一个走廊,向这里攻击前进。如果能这样,那么眼前四千多日军的覆灭就成了定局,插翅也飞不出这山谷了。
此时,已到商定的晋阎部队出击的时间,却毫无动静。一一五师设在平型关附近的观察哨以及派往孙楚总部的联络参谋也没回来报告。晋阎如果违约不动,以一一五师投放战场的这么一个旅多一点的兵力,从眼下的战场形势看,要全歼这四千日军恐怕很难;闹不好,将是两败俱伤,甚至鱼死网破。
现在,已到了战局的关键时刻。
联络参谋回来了,带回了令人又愤慨又沮丧的消息:第二战区放弃出击计划,让林彪好自为之;没说明原因,只说奉上司命令;什么上司?阎锡山还是蒋介石?孙楚也没说。
这种情况,战前林彪就有所预料。与国民党各种牌号的军队打了这么多年仗,他了解他们,从来就不敢对他们不存戒心。这种戒心直接导致了他更为谨慎地设计战役部署;没有设计四面包围四面围攻,而是采取两翼侧击,也就是一旦遇上险情,我军处在两面山上,进退就自由得多。既然晋阎部队不来了,他考虑还是采用毛泽东一向的战法:伤其十指不如断其一指;放走一下子吞不下去的部分,彻底吃掉能够吞得下的部分。也就是说,得迅速进行歼灭加驱逐的打法,及早结束战斗。
此时,侦察参谋报告:坂垣获悉此处一个旅团遭困,已令其尉县、涞源的两个旅团近万人扑来救援。其前锋部队被我打援部队阻挡在灵丘以北、以东地区,但能阻击多久殊难预料。
已在谷底的八路军官兵继续在搏击、消灭敌军,也继续在付出牺牲。林彪下令两侧山坡上的全部人马冲下去,尽量杀敌;但穷寇勿追,要跑的让他们跑吧。
十五公里长的山道上空响彻冲锋号声。战士们从战壕里跃起,高声喊杀,漫山遍野地冲向谷底。这是一场真正的逐鹿,两千多八路军成了英勇的猎手,在他们的刺刀闪光和子弹呼啸声里,日军不断倒地。
由于不得不放走一部分,已经扎紧的口子放开了。一部分日军夺路逃跑;剩在谷底的一部分被 包围起来,全部就歼;尚有来不及逃走又侥幸躲过了击杀的,狼奔豕突,满山遍野乱蹿。八路军战士端起刺刀,穷追到底,再也不喊缴枪不杀了。
战斗终于结束了。
战斗过程中,天就开始在放晴;此刻虽是下午,太阳竟然露脸了。橙黄色余辉映照峡谷,这里一抹,那里一团;还将残余的硝烟染成了一种奇怪的颜色。八路军战士忙活打扫战场,脸上疲乏的笑久久不散。
谷底已经数清的一千八百三十一具日军官兵尸体,等待掩埋;一百多辆汽车、两百多辆畜力大车,有一多半可以使用;重机枪、轻机枪、步枪、两百箱子弹,足可以装备一个整师;布匹、黄军服、罐头、粮食堆积如山;竟然还有几箱未开启过的日币;一群群的东洋战马,仿佛明白了已经战败了似的,垂头丧气地服从驱赶,到一块较大的空地集中,同时进餐——八路军优待俘虏,已经为它们准备了大量草料。
林彪也缓缓步下山来。
他并没有特别高兴的表情,更没有前些时候有人描写的那样兴高采烈试穿日本黄呢军大衣;他首先关注的是八路军将士的伤亡,用沉重的眼光巡视一排排正待安葬的烈士,一队队正用担架向后方输送的伤员;首先询问的不是缴获情况,而是伤亡数字。他原来估计,凭八路军战士的战斗经验、作战意志、政治素质,以平型关地区如此有利的地形条件,这一仗打下来,伤亡可限制在两百人以内。
本师卫生部负责人告诉他,已经统计清楚了:轻伤四百六十一名,重伤两百二十八名,牺牲六百三十二人。
他听了以后,目瞪口呆半天,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代价太大了!代价完全可以不这样大!毛主席很快就会得到报告,他一定又会操着湖南口音数落我林彪:革命战士的生命是革命的宝贵财富,我们没有权利不去珍视!
此后多天,全中国沸腾起来了。贺电从全国各地雪片般飞向十八集团军(八路军)总部、飞到一一五师师部。各种褒扬使八路军官兵扬眉吐气。
【温靖邦,察网专栏学者,文学理论学者、民国史专家。全文摘自花城出版社出版的温靖邦六卷本长篇文学纪实《虎啸八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