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受过无穷的苦难,可是依旧保持着他们的耐性、乐观精神和静谧的智慧。我已经爱上他们了,我知道他们也爱我……”,写下这些文字的时段,白求恩大夫正在平山团身后不远的小庙里创造着“世界医疗救助奇迹”。
四
充满创造的活力、生命像烈火一样燃烧的白求恩,于一九三九年一月又回到了平山。开始编教材,搞培训,建立模范医院,之后又建起卫生学校,晋察冀的医疗工作变得生机勃勃。
他那样热爱生活,繁忙的工作间隙还写小说、写日记。他的一篇小说《哑弹》,一九三九年八月六日在美国《进步周刊》发表。写晋察冀的一个农民父亲用毛驴驮着箩筐,给儿子的部队送一颗没有爆炸的炸弹,非常诙谐、有趣味,结构新颖精巧,心理描述充满哲思,许多读者都叹服不止。血与火的战场中,白求恩眼里只有大美、博爱,他的笔触如此唯美——对平山晋察冀后方医院花木村,他这样描述:
你在地图上找不到这个村落,它太小了——深山峡谷中,只有几百所农民的泥舍坐落在清澈见底、碧流潺潺的山涧旁,南北峭壁耸立。从深谷向西仰望,十英里之外便是山西和河北交界处的山脉,万里长城蜿蜒其巅。昨天,我们越过山岭。山谷又向东展为平地,其尽头又见一脉高耸云霄的山峦……庭院鲜花盛开,枝叶葳蕤的粉莲,像饱餐之后身腰丰满而微歙的贵妇,大如足球的花盘,沉甸甸地低垂在青陶花盆的边沿,天竺葵、玫瑰花、蓝色的喇叭花和夹竹桃把漆过的门点缀得色彩缤纷。洗净了的方块小纱布,晾展在低矮的树上,就像大朵大朵的皱成一团的木兰花。几头猪和狗在酣睡。轻伤员或坐或躺在庙阶上,包扎着绷带的臂、腿不能动弹,姿势很不自然。白衣护士穿梭往来。阳光从蔚蓝色的天空俯射,温暖而又慈祥。片片壮丽的云层缓慢地掠过远山顶。咕咕的鸽鸣,林间瑟瑟的风声和远处淙淙的溪流声,在金光耀眼的长空中回荡。庭院四周,原是和尚的斋房和客房,现已开辟为病室。伤员们躺在硬邦邦的土炕上,身下铺着干草。他们仍然穿着旧军装,几经风吹日晒雨淋,原来的蓝色早已褪成灰色了。
这个唯美的战地医院,抗战期间前后收治了平山、五台、灵寿、阜平等战场转移下来的近五千名伤病员,有七百多名重伤员在医院死去。他们的忠骨,全部埋葬在花木村周围的山沟里。
在花木村,白求恩还曾为两名日本战俘做过手术,其中一名是日军的高级军官。白求恩在为他们做过手术后,还特意同他们照了相。一九三八年十一月二日,白求恩在常峪村给晋察冀军区司令部写报告说:“……我于十月二十七日离开花木前,为这两名战俘和林大夫等拍摄了一张合影,林大夫穿着医务人员的长罩衫,上饰红十字和八路军袖章。我本人也和他们一起照了相。建议为这两个战俘派去一日文译员,要他们写信给日本亲属,附寄上述照片。另需在印发他们的家信和照片时加以说明,作为在敌占区和对外散发的宣传品。”
花木村村民对白求恩有着深深的记忆,白求恩旧居也得到保护。村民对洪水冲出、遗落在山崖河渠旁的烈士遗骨收集保护,尽量比对好每一位烈士的遗骨,一一存放在山石缝中。
一九三九年春夏,另一个“平山团”——战斗在平山县的晋察冀五团,在东回舍、温塘等战斗中,白求恩带着用三匹骡子驮着的自制移动手术台,跟随战斗。五团战士们知道白大夫“能使要咽气的战士起死回生”,精神大振。保卫麦收的战斗中,五团二营越打越勇,一口气把抢麦子的敌人追出二十里,愣是把敌人抢走的麦子给夺了回来……战地手术的间隙,他还为四分区后方医院龙窝村的六十多名伤病员做治疗,为五团政委肖锋做过鼻头肥大手术……“洋华佗白大夫”在平山家喻户晓。
聂荣臻司令员驻扎在平山县蛟潭庄村一带,白求恩曾在那里居住几个月时间。他为老乡送药看病的事儿,至今老人们记忆犹新。
特别是他关心爱护山村小姑娘的动人事迹,更是被人们传颂。当时村上有个七岁的小姑娘叫王兰月,她家境贫穷,衣着褴褛,从小给人家做童养媳。她家离白求恩的住处很近,经常跑到白求恩那儿去玩耍,看他给伤病员做手术。时间长了,翻译董越千告诉白求恩,王兰月是童养媳。白求恩深表同情,于是经常让她跟自己吃饭,还给她洗脸、梳头。有一次他见小兰月的衣服破烂不堪,就把自己的衣服改成了八件小衣服,送给小兰月,其中有一件是镶有十二国国旗的上衣,据说是象征着十二个国家的团结、友谊和联合。至今,这里还流传着“兰月是白求恩大夫的干闺女”。二○一○年夏天,我去蛟潭庄附近的拦道石采访,村支书张兰锁给我捧出一个瓷坐像,说是白求恩送给兰月的礼物。
平山县卸甲河村,白求恩住过的老屋犹在。屋子墙上画像后的佛龛里面摆放着油灯、笔筒、茶壶、碗碟……都是白求恩当年使用过的。里面还有两把十厘米左右的镊子。老屋一角有一把古色古香的方椅,据屋主人说是白求恩当年坐过的,连他用过的火盆依然被老人们精心保存着。
村里的一位老人讲道:“白求恩十分喜欢远处的山色,经常上到屋顶登高眺望。”
他在土屋上眺望黛蓝的远山,是在思念家乡吗?我想,他一定怀念美好的生活,一定还在进行他的文学艺术梦想。
他在写给友人路易斯的信中,毫不掩饰地说:“我梦想咖啡、烤牛肉、苹果酱和冰淇淋。我幻想美丽无比的食物、书籍。现在你们那里还有人写书吗?还有人演奏音乐吗?你还跳舞、喝啤酒、看电影吗?软绵绵的发旧的洁净被单是什么滋味呀?女人们还是那样喜欢人们去爱她们吗?这是多么可想啊!如果不是为了实现我的理想,这些生活享受很容易被我接受过来……”但他爱上了太行山,爱上了晋察冀,爱上了这些八路军伤员……他的身体素质在艰辛的征程中极度下降,牙齿松动,一只耳朵已经听不到声音了。“我很累,可是我想我有好久没有这样快乐了。我很满足,我正在做我所要做的事情。而且请瞧瞧,我的财富包括些什么!我有重要的工作,我把每分钟的时间都占据了。这里需要我……”
他不断给国际援华委员会写信,争取他们的援助。他不断地向世界传递来自中国的信心。他写道:“日本人断言他们已经‘征服’了这个地区。这种断言是十分荒谬的。他们征服这个地区的大城市和镇,但这完全是两码事。这里有二十二个城市,他们算控制了。这里有一百个镇,他们控制了百分之七十五。这里有两万个农村,他们连一个也没有控制住。他们‘抱住’一个城市,好像‘抱住’一只老虎的尾巴……我认为日本人永远不能征服中国……日本没有足够的军队征服中国……中日战争将是一个长期的战争……战争起码要持续十年。”
他曾看到,一个士兵胸部被子弹穿透,走几步喘息几口气,依然能坚持走了七天的路。他无数次看到,他手术刀下的沉默中的坚韧。正是从平山团这样的农民子弟兵身上,白求恩看到了中国人民凝聚的巨大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