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1年9月18日,日本发动“九一八”事变,中国人民奋起抵抗。硝烟散尽,岁月更迭,对历史的追寻与敬畏,成为今天的使命。
经过了漫长的遗忘与找寻之后,比对大量境外史料,上海历史学者今年(2015年)首次系统发布了抗战时期上海20个日军集中营的详细地址。《解放周末》循着历史学者的最新发布,探访曾被我们遗忘的上海大桥监狱集中营,打捞曾经发生在那里的历史片段。
或许,找寻不该被遗忘的,重逢历史深处的真相,是一种更为具体而真切、更能触及心灵的铭记方式。
中国人很少知道,日军在上海设立过20个集中营
这是一座7层钢混结构的老房子,坐落在上海四川北路85号,占地5800余平方米,装饰艺术派风格。它的一楼开着各色小店,楼上的居民们每天用各种晒衣架为它画出市井生活的外衣。过路的行人,或许径直走过,或许会瞥上一眼。
若有人肯往历史的深处“看”,可以知道的这座老房子的命运轨迹是:1935年,仁昌营造厂承建了它。抗日战争时期,它是日本宪兵司令部。1947年,它成为中国银行的职工宿舍。2005年,它被公布为上海市优秀历史建筑。
很多中国人不知道的是,这座老房子有着更深层的命运。原来,它是日军在上海的20个集中营之一。在一些史料中它还有一个名字,叫大桥监狱集中营。
即便翻阅厚厚几册的1999年版《上海通史》,其中也没有关于集中营的支言片语。它一度被遗忘在历史的尘埃中。
10年前,《上海通史》主编、上海史研究学者熊月之,通过境外材料,基本弄清了日军设立于上海的集中营的来龙去脉。他写道:从1943年1月到1945年8月,日本侵略军在上海设立盟国侨民集中营(以下简称上海集中营),关押英、美等国侨民六千余人,涉及十余国,历时两年多,是第二次世界大战中发生在上海的影响极大、极其重要的世界性事件。以往有关第二次世界大战史的研究中,对此甚少涉猎……
可惜,这一篇文章、几段考证,彼时仅在学术圈引起热议,而不为外人所知。上海,没有拾起这段“甚少涉猎”却又“极其重要”的历史。
10年后的2015年3月,另一位上海史学者苏智良,正在与研究生李健搜集日军在上海的暴行材料。搜集、思索、讨论,集中营的史料莫名地跳入苏智良的脑海。苏智良对李健说了一句:“我们去逐一查证下,究竟是哪20个集中营吧。”
脚踏实地,逐一查证,徐家汇藏书楼、淮海中路上海社会科学院大楼、华东师范大学老文史楼、上海中学、市西中学、提篮桥监狱等地,都曾是当年日军建立集中营的所在地。那里曾关押着中国抗日战俘、盟军战俘、英美“敌国”侨民、教会人员,甚至还有日本曾经的“盟友”意大利人。
然而,有一个问题始终困扰着他们:史料上所载的华德路盟军战俘营,究竟在哪儿?
终于,最后一块拼图完整了
李健扎进了监狱志里。她翻遍了《上海监狱志》等史料,渐渐觉得,华德路盟军战俘营和提篮桥监狱可能是同一个地方。于是,她拜访了监狱史专家徐家俊。徐家俊直接告诉她,两者就是同一处。20个集中营,似乎缩减成了19个。
但李健没有轻易放过自己的疑惑:为什么史料中明明是同一个地方,却出现了两个不同的集中营名称呢?这是一个错误,还是这其实蕴含着某种线索?
仔细比照美方提供的原始英文资料后,李健发现,中文翻译出了错——翻译成“提篮桥”的那个英文单词,原本是“大桥”。
大桥?这个名字,苏智良他们并不陌生,很多史料中都曾提过,尤其是多年前,它反复在一本书中出现。那就是《鲍威尔对华回忆录》。1917年,美国人鲍威尔来到上海,担任了《密勒氏评论报》记者、主编,因披露日本罪行,曾被日军抓捕。他这样描述监狱里痛不欲生的日子:牢房内挤满了人,空气令人窒息。连坐的地方也没有。大约18英尺长、12英尺宽的地方,可以容纳25人在地板上排队坐着,但是几天后牢房里竟关押了40多人,许多人只能站在那里……男女混押,中国人和外国人共同关押……盥洗只靠一只放在角落里的粗糙木桶,敞开着,臭气熏天,男女共用……如果谁得了疔疮,日本人就用一种类似红汞的液体给人注射。
鲍威尔在集中营里惨遭虐待,双足致残。1942年,美国与日本交换战俘,他才从上海回到美国,写下原题《在中国二十五年》一书,并在该书第35章“恐怖的大桥监狱”里详述自己的遭遇。1946年夏,远东国际军事法庭审讯日本战犯东条英机等人,鲍威尔还以自己的亲身遭遇出庭作证。
李健立即找来该书英文版,比照发现,鲍威尔书里的“大桥监狱”表述方法,和美方资料里的用语,一模一样。这再次证实,原资料中的“提篮桥”,指的应该是“大桥”。
终于,最后一块拼图完整了。
近70年后的今天,上海集中营旧址终被系统地梳理出来。原本零散的史料、耳熟能详的地标建筑,被串在了一起。大桥监狱集中营尘封的往事,其实早已露端倪。这些历史碎片一直在各个角落里静静等待着,等着有一天后人认出它们、拾起它们,拂去尘埃,把它们重新拼成一幅完整的样貌。
那些我们耳熟能详的故事里多次出现的“大桥监狱”,终于被揭示出它的身份
大桥监狱如同一座黑暗的坟墓,从白天到黑夜听不到一点人声。
在押人员不能说话,说了,会被严刑拷打。有一次,日本看守发现2号牢房有人窃窃私语,走进去寻找,却无人承认。看守采取“连坐法”,他猛击每个人的头部几拳,当场有人鲜血直流,牙齿掉落。日本看守并未罢休,非要找出说话的人。有两位难友看不下去,毅然站出。最后,这两人被拉出去,脱光上衣,跪在地上。日本看守解下身上的皮带,对他们猛抽解恨。
这段记忆,被刊载在1995年7月9日的《解放日报》上,标题是《人间地狱五十天》。
据监狱史专家徐家俊记载,日本统治时期,大桥监狱原有6间牢房,后又增设几间。每间宽约5米,深约3米,牢房的一角半米见方的凸出,是便坑;一个用砖头砌成半米高的通铺。通铺下仅有一条窄窄的走道。原来只能关10余人的牢房,一下子关了30人以上。
虽然是侨民集中营,但这里关押过的中国名人不少。
鲁迅的夫人许广平,从1941年12月一直被关到1942年3月1日,中间还被押出大桥监狱,移到沪西极司非尔路76号(今万航渡路435号)汪伪特务机关。对大桥集中营的日子,许广平最深的印象是:天旋地裂、骨节发酸,两个马蹄型的铁圈套在手上,连上两条电线,接在一个6寸高的木匣上。日本宪兵对许广平动用了十多次电刑。被关的第五天起,她被拳打脚踢,后被脱去外衣,只剩小衫裤,饱受皮鞭之狠。日本人还威胁,要把她一丝不挂放到南京路上出丑。
后鲁迅先生的日本好友内山完造出面,许广平被保释回家。4年后,她把这段76天的监狱经历写成《遭难前后》,在1946年的《民主》周刊上连载,第二年交上海出版公司印成单行本。
教育家夏丏尊也被日本人关押在大桥监狱。他年事已高,身体衰弱,加上较高的社会影响力,日本人有所顾忌,没让他受皮肉之苦,却想出了一条计策。
一天,一位日籍作家跪在夏丐尊的牢房门口,自称学生,希望老师赏脸,与他到外面的酒店,吃顿饭赔礼。夏丏尊勉强答应。日本宪兵让他换了衣服,用汽车送他和“学生”到了租界。那是一家十分豪华的日本餐厅。席间,日籍作家非常恭敬,盛情招待。夏丏尊不卑不亢,心中已明白了几分:没安好心。他一语道破:“谢谢你的热情招待,不过什么时候放我出去?”那位日本作家迟疑片刻,赔笑说:“只要老师愿意担任职务,或者答应挂个名,现在就可以回家。”夏丏尊怒目而视,拍桌离席:“我宁愿把牢底坐穿。你们快把我送进牢房。”经日本友人内山完造等奔走营救,夏丏尊终于获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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