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福梅意外遇难,在蒋经国内心造成了巨大的创痛。少年时代,他感觉到父亲和毛福梅感情并不融洽,未料远赴苏联途中,一九二七年十二月,父亲与母亲仳离,父亲与宋美龄结婚。蒋经国虽然远在俄国,父母离异形成的心理阴霾,如影随形,他却只能压抑心中,莫以名状。况且,离国十三载,回国不过八个月,又赴赣任官,平日鲜少承欢毛福梅膝下,遭此巨变,尤其悲恸逾恒。多年后(一九四五年元月十四日)蒋经国写给蒋介石的一封家书中,犹不经意吐露出潜藏心底始终未曾宣泄的悲痛:
儿此次在渝得与大人谈及家事,心感欢乐,但在离渝之前二夜,当拜读大人在儿日记本上批示之后,心中未得一时安宁,且曾痛哭数次。儿回国以后第一次哭泣,是在杭州初次拜见大人之时。第二次是在溪口家乡当儿生母罹难之日。……此次受大人之感动而数次流泪,乃第四次也。母亲死于日寇狂轰滥炸,蒋介石复以不让倭寇有可资宣传的题材,谕令蒋经国要低调地处理毛福梅之后事。为人子女者,面临母丧,已是人伦至痛,尚且要“秘不发丧”,简略速葬,这教稍有孝心之子女,情何以堪?
尤令蒋经国悲愤莫名的,是日本军阀在一九四一年春季多次侵扰奉化故里,这段时期的蒋经国,始终处于焦虑愤懑的情绪,难以平抚。这一年五月十九日,蒋经国写信禀告父亲说:“此次敌军扰侵浙东故乡庐舍,祖先坟墓备受蹂躏,国难家仇于斯已极,每念及此,终夜不能成眠,今后只有埋头苦干,尽忠党国,以期报此不共戴天之仇。”
未几,蒋经国复又得知日本军阀拆毁毛福梅的坟墓,稍后连棺椁也遭贼人掘开,这让蒋经国既惊骇又悲愤,但是消息未经证实,只是故里辗转传来之音讯,而他本人又未便亲往已经沦陷的溪口一探究竟,因此倍感焦灼、苦闷。为此,蒋介石父子之间更是函电交驰,为了安抚儿子的焦虑情绪,一九四一年九月二十日,蒋介石在重庆亲笔写下致蒋经国电文文稿:
蒋县长:皓电悉,此消息不必可信,寇或藉此以试探吾家人对此之心理如何,如我着急,则寇更进一步对我祖父母之坟墓亦将加以破坏为恫吓,故此事无论其虚实,即使果有其事,亦已成过去,着急亦无能挽救。昔汉高祖之父,被敌军所俘,敌藉此要挟汉高祖,乃以“愿分乃父一杯羹”,以示决不以家人为念之意。吾人立志革命,早以为国忘家,只求对民族子孙能永久获得自由独立,则一家之生死尚且不顾,何惜死后之尸身,故不必过于悲痛,应以革命大业之成败为怀也。此时可由学校间接派人设法探视,如其实在,则再托人殓葬,总不使寇兽藉此要挟,以示吾人心理上之弱点也,至于暴尸在外之说,余决不能信,希儿亦宽怀勿过忧伤。总之,此事以岩头舅家为名,派人照料最为相宜,以寇兽决不能将收尸之外亲牵累也。所谓“分一杯羹”,典出《项羽本纪》。相传楚霸王项羽与汉王刘邦相争于广武,兵荒马乱之际,楚霸王抓住了汉王的父亲,准备烹煮汉王之父而食之。刘邦得到消息,毫不为意地传话给项羽:“我跟项羽是约定的把兄弟关系,我的父亲就是他的父亲,如果项羽一定要烹杀我父亲,那么我希望有这个荣幸能分食一杯羹。”楚霸王项羽知道此计无法得逞,只好释放了汉王之父。蒋经国为了母亲坟墓可能遭日本军阀破坏而心烦意乱、焦虑痛苦,蒋介石为安慰他,乃以“分一杯羹”的历史故事开导儿子,希望儿子以大局为重,勿为私情害公义。
蒋介石担心蒋经国不能释怀毛福梅坟头遭日寇破坏的消息,翌日又发了一封特急电报给蒋经国,电文全文如下:
赣县蒋县长:昨电谅达。未知儿意如何决定,惟对武岭学校应先复一电,其大意如下:电悉,此事恐系谣言,未必真实(按:原件中有一段话是蒋介石删掉的文句,删除之全文为:我家上下早以牺牲救国,即使有此事,其实亦不足为异,先人求仁得仁,遗体虽毁,其灵亦安)。但既有此消息,请派人前往墓地省视,如墓柩果毁,望代为在原地埋葬,不必移墓等语。一面速派可靠乡人或亲友,前往溪口附近,与当地县府军警极秘密探察究竟。以余判断,决不致暴尸天外,可勿过虑。岩头如有人能代办更好,否则亦不必强勉,以免乡人起谣,更使寇兽有此要挟也。所幸,蒋经国对父亲的意思心领神会,他明白,于今之计,除了按照父亲的计策,坚定意志,不受敌人裹胁,此外别无他法。九月二十四日,他赶紧给蒋介石发了一通特急电,答复称:
哿马二电拜悉,谕以大义,以汉高祖为法,公尔忘家,儿不胜感奋涕零。暴尸在外,儿亦不信,即使是事实,为表示吾人革命决心,亦决不受敌威胁,兹已遵谕电复武岭学校,并电在永康之毛母舅,设法派人探视。儿对此事已不过于悲痛,乞释念,儿远离膝下,已将一年,眷念无似,拟于十月底来渝,以补定省有阙之罪,不知大人之意如何?毛福梅坟墓遭敌寇破坏事件,之后证实并非空穴来风,为此事件,蒋经国在一九四一年十一月七日给父亲的信上,充分表露了他内心难以言宣的深沉悲伤:
武岭学校来信,儿生母之墓被敌人拆毁后,灵柩亦遭盗贼开拆。后来,以我方无动静,敌人见计不售,乃听由乡人将灵柩盖好。儿早存移孝作忠之心,故对此事已坦然于怀。武岭学校方面已汇去五千元,作为校费及分赠亲友之用。一九四五年二月二十五日,毛福梅亡故已过六年,蒋经国回顾往事,在致父亲信上仍三复思言,指陈生母之死是他毕生最悲痛之事:“儿于上月三十日深夜含泪上机忍痛离赣以来,无时不在忧念苦愁。儿生母之亡于敌手,以及赣州之陷于敌军,乃一生所最感痛心之事,亦终身所不能忘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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